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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台(41)

作者: 洛尘羽 阅读记录

既来之,则安之。寻梦索性缓缓往室内走去,门口摆着那双熟悉的履鞋,她定定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进去,清润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脱履。”

她猛然一震,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进他居室的时候。

江玄之靠在睡榻上,身后垫着两个木枕,身前盖着一张薄毯,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不紧不慢地阅着。听到那人进殿的动静,他搁下竹简偏头笑道:“你这一来,明日百姓茶前饭后又多了话题。”

“……”怪谁呢?还不是你无故作妖的后果。

寻梦靠近江玄之,上下打量着,只见他姿态闲适,眉眼含笑,哪里有半点心伤之状?不过,这人善隐藏,即便真是郁结于心,旁人也无法知晓,可崔妙晗是如何知晓的?又如何能说得那般绘声绘色?

寻梦仔细一推敲,后知后觉被崔妙晗那小丫头忽悠了。

“主君,陛下来了。”蓝羽在殿门口禀道。

“知道了。”江玄之应道。

寻梦魂魄一怔,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探出院门便瞧见刘贤易的英挺的身姿,不得已又折了回来。她在室内逡巡张望,急得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口中絮絮叨叨:“陛下本就对你我的断袖传言心生疑窦,若是被他撞见我们共处一室,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她找了一圈发觉室内无躲藏之地,最终盯着床榻上那人:“怎么办?”

江玄之从容自若,右手握着书卷轻轻叩着床榻。

寻梦趴在地上瞅了瞅,为难道:“这么矮的床榻,能藏人吗?”

“魁梧之人难,你这么瘦弱的,足矣。”江玄之见她仍在犹豫,勾唇笑道,“不如别藏了,与我一道拜见陛下。”

寻梦一听便要发作,忽闻院外的脚步声近了,立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往床榻底下钻。她几乎贴着床榻边缘的雕花通过,只是臀部处好像有些卡人,还不待她调整姿势。一只手轻轻压了过来,将她往里一推,寻梦的脸瞬间烧红了。

床榻底下比她想象的要宽敞些,床榻边缘设计有雕花纹饰,所以离地更窄些,而底下并无无须多余的雕花,但仅仅是松快一点而已,翻身却是不可能。好在江玄之有洁癖,床榻底下也纤尘不染,她便歪着头,如一只死乌龟一般趴着。

光线一暗,素色的衣摆遮住了她的视线,江玄之下床了。他工工整整地跪在地上:“陛下驾临,臣未能远迎,实在是罪过。”

刘贤易弯腰托着江玄之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江爱卿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江玄之不痛不痒地顶了回去,不失臣子分寸,又疏离得恰到好处。

刘贤易面露尴尬,套近乎不成,他迂回地调侃道:“从古至今,你怕是唯一一个敢与君王闹情绪的臣子。”

“陛下何出此言?”江玄之惊惶道,“臣自认谨守臣子本分,丝毫不敢越矩。”

刘贤易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玄之,企图在他身上找到可攻破的口子,然而这人疏离而有礼,简直无懈可击。他终是低低叹息,单刀直入地软语道:“你就不能放华廷一马吗?”

江玄之沉吟道:“陛下此言,谬矣。”他从无害华廷之心,而是华廷不肯放过他。

刘贤易摇头笑道:“论心智手段,华廷不是你的对手。那日殿上你犀利地道出三处疑点,可朕也有几处疑点未明言。其一,江卿通晓医道,何以品不出茶中之毒?其二,江卿既中了媚毒意识迷乱,何以还能自伤以保持清醒?其三,江卿既入了局,为何紧要关头却能全身而退?其四,左浪为何碰巧在兰林殿,是否有人告知?”

床榻底下的寻梦一个激灵,刘贤易的疑点通通指向一个结论:江玄之早已洞悉华廷的阴谋,却没有扼杀,而是将计就计地促成。

江玄之早知这些小手段瞒不过刘贤易,一时被揭穿也不慌乱,从容不迫道:“臣自知有罪,任凭陛下处置。然而,杀人者不能因被杀者未死而逃避其罪。陛下可知华左相为何迫不及待地对臣下手?”

不待刘贤易开口说话,他走向桌案,拿起一块巴掌大的布帛,递到刘贤易身前:“陛下请看,这是臣派人去鲁国查探来的罪证。”

他早料到华廷耳目众多,一定会抢夺罪证,明着便派人送信,暗着以鸽子传信。

刘贤易阅着布帛上的一桩桩事件,眉峰紧紧蹙起,威严慑人。

十年前,华家要建别院,抢占百姓田舍,致使数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求告,奈何官官相护,状告无门,反而惨遭迫害。

七年前,华家子弟看中一美貌的屠姓女子,不顾那女子意愿,强取豪夺进府。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其父上门理论竟被华府卫士打成重伤,不治身亡。

三年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陛下请臣放他一马,可他可曾放那些百姓一马?”江玄之反问。

刘贤易阅完布帛,简直要将华廷凌迟处死,然而思及华家恩德,又有所顾虑。

他生来便是孤寡之命,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妻,直至遇到华家兄妹,命格才渐渐转变,得其襄助,这才登上至尊之位。与其说他感念华家之恩,偏袒华家,倒不如说他心存忌惮,他怕华家一倒,他又恢复了孤寡之命,即便他早已登临高处成了孤家寡人。

他替华廷找了个理由:“这些事毕竟是鲁国之事,华廷或许并不知情。”

“华廷隔年便会回乡一次,即便一时不察,但他耳目众多,又岂会毫无所察?”江玄之见他不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陛下还记得两年前秋巡,陛下亲口与臣所言吗?”

刘贤易瞳眸微动,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炎朝大体承袭了前陈的制度,诸如集权制,监察制,郡县制等,但承袭之余,又进行了灵活的改良。比如沿袭前朝以律法治国,又融入了儒家的礼治主张,以及道家的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比如沿袭郡县制,又加入了分封制,致使地方王国和郡县制相互牵制,从而保持平衡。此外,前陈南征北战,维持战时体制,刑罚严苛,而炎朝休养生息,尽可能不动武力,轻罪可灵活给予赎刑。

两年前秋巡,刘贤易暗访百姓,亲见当地官员欺上瞒下,地方豪强势头渐长,为祸乡里,致使百姓生活拮据,苦不堪言。

当时,他心中涌起激愤之情,朝着身旁唯一的随侍江玄之道:“朕受皇天眷顾,登临帝位,十余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自以为海晏河清,不想弊端四起,百姓依然疾苦。”

江玄之接道:“帝王高居九重宫阙,试听难免受阻,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当徐徐图之。”

刘贤易:“素闻江卿有王佐之才,可比管仲乐毅,不知卿可愿一心助朕?”

江玄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臣比不得管仲乐毅,但陛下既有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日,江玄之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刘贤易,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退路,而刘贤易回朝之后,立即同意了江玄之禁止私人铸币的主张。君臣之间无须多言,自成默契。

可今日,江玄之却道:“若是陛下无心,臣也懒得做那把锋利的刀,费心费神,招人嫉恨。”

床榻下的寻梦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他们君臣有这种约定。难怪当日江玄之笃定华廷奈何不了他,也难怪他说陛下暂时离不得他,当时,她还曾反问:若陛下不需要你了……

他道:那一日,我亦不需要陛下了……

寻梦腹诽道: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只怕不等陛下舍弃,便早早抛弃陛下了。

内室陷入一片沉寂中,良久,刘贤易终究下定了决心:“华廷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江玄之从他眼中看到了凌厉之意,恐他处置过甚,落下刻薄寡恩之名,于是长长一揖,诚恳道:“请陛下礼待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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