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57)
寻梦静静看向庭院,视线定在一枝挂花上,奇道:“咦?这桂花枝好像断过。”
江玄之扫过那桂花枝的断痕,那痕迹很新,断面凹凸不平,说道:“这是整个别院唯一有打斗之处,不过,打斗并未持续多久。”
“你怎知打斗时间很短?”
江玄之解释道:“第一,时间不允许。这别院离太守府衙并不远,平日里慢慢走也只消一刻,当夜既有案子,从石金去报案到府衙狱吏赶来,时间只会更短。第二,华廷遗体伤痕不多。华廷武功不弱,既是生死之战,他更会拼尽全力,却只是右手手肘和肩胛处有淤青,腹部一刀贯穿而死。”
“或许是对方武艺更高呢?”
“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江玄之继续道,“不过,据我推断,当时他被人制住了右手,而他的身前另一人持刀贯穿而来。他死时,双目口唇俱睁,说明持刀之人与他相识。”
寻梦目瞪口呆,说得这般有板有眼,好似他亲眼所见一般。
桂树下的黄草似有踩踏的痕迹,江玄之蹲下身去,淡淡道:“将草上的赤泥收集了。”
寻梦依言用纱布裹了一点赤泥,自言自语道:“这泥好像不是庭院里的,莫非是山里带过来的?”
江玄之目光清浅如水,似笑非笑地夸赞道:“你今日表现不错……”
他素来严厉,于己于她,难得说句溢美之词,寻梦如坠云里,飘飘然不知所向,可他下一句“这泥交给你去查”,顿时令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江玄之面前,不能得意忘形。
是夜,驿馆里,三人围坐。
张相如娓娓道来:“邓母身患消渴症,邓垣俸禄微薄,四处借钱,起初因他为人友善,邻里亲戚都慷慨相助,可日子久了,难免补不上空缺,旁人便开始推诿躲避。眼看着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可不知怎的,他却好似一夜之间走了大运,家里的药再不曾断过。”
“消渴症需以人参入药,邓垣区区一个少府丞,如何支撑得起如此昂贵的药材?”江玄之得知邓母身患消渴症,便心有所疑,但白日里并未言说,此刻才道,“这些钱的来路值得商榷。”
张相如应和道:“正是。他是少府丞,掌管府中财务,我怀疑他走投无路,以身试法。”
“长卿,此事你定要查清了。”江玄之神色淡淡,“若他真敢胆大妄为,罔顾律法,你便将此事报于韩太守,依律处置。”
寻梦小声问道:“若他真的挪用府中财务,依律将如何处置?”
江玄之瞥了她一眼:“那得看韩太守的意思,这少府丞铁定是做不成了,或许还将有牢狱之灾。”
寻梦想起邓垣那瘦弱的身子,那残破的小院,颇为同情,道:“不能网开一面吗?毕竟他也是事出有因,炎朝不是重孝道吗?”
“这世上有苦衷之人何其多,若人人事出有因,便去触犯律法,那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察觉自己语气略重,江玄之又缓了缓,“律法是律法,人情是人情,不能混为一谈。你若真瞧不下去,可私下去相助。”
寻梦受教了,默默点头。
江玄之翻过桌案上的茶杯,提壶倒了一杯水,轻轻置于她的身前,忽略她眼中的讶然,又倒了一杯递给张相如:“邓垣家中的年轻女子有何来历?”
张相如顺手接过水:“那女子名叫木香,并非山阳郡人,据说是上月出现的,邻里四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我翻看了山阳郡的户籍,也并未查到那女子,许是旁的郡逃过来的流民。要查清,还需耗些时日。”
“恩。”江玄之轻轻抿了口水,望向寻梦,“赤泥查出来了吗?”
寻梦一愣,说道:“这种赤色的泥,只产于山阳郡东南处的微山。”
“好,明日我们去微山。”
第39章 第39章 扑朔迷离
微山,地处山阳郡东南方位,东南接楚国,西南临梁国。时值秋日,仓绿的山林染上了一簇簇红黄色,山风鼓荡,好似一块泼了三重色的纱布,随风起舞,绚烂多彩。
两人沿山道而行,道旁隐约可见赤泥的影子,但江玄之并未停留,寻梦只好闷声跟着。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略微空旷之地,山木环绕,满地赤色,寻梦欣喜道:“总算到了。”
江玄之凝视着地上的横七竖八的纹路,吩咐道:“刀拿来。”
寻梦不明所以,依言递上了刀,却见他拔出刀鞘里的环首刀,将刀锋卡在纹路里,竟是无比的契合,这地上是环首刀留下的印记?
江玄之环顾四周,几处树干被刀锋划过,地上有几根削断了的树枝。他一一细看过,目光却定在一个十字刻痕处,一把将环首刀插回刀鞘,笃定道:“这里有高手打斗的痕迹,而且这痕迹很新。”
寻梦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环首刀,她本没有随身带刀的习惯,但来了山阳郡,江玄之却将此刀丢给她,让她随身携带,她还道他思虑周全,没想到这刀竟是这样的用处。
不过,也算是……思虑周全。
江玄之遥望着东南方向,日光迎面照来,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猎猎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仿佛山间的仙人,顷刻将要乘风归去。
寻梦从环首刀的惊愕中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近处山林重重,远处屋舍层层,并无特殊之处,便奇怪地问道:“你看什么?”
江玄之不答,转身道:“下山吧。”
回到驿馆,两人还没好好喘口气,一袭素色青衫的张相如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子墨,卫长史来了,还……”他欲言又止。
不待他说完,卫光施施然迎了出来,一身淡青色云纹曲裾衬得他面若月华,皎皎生辉,一双眼如云山雾罩般迷蒙温柔,他温文儒雅地拱手道:“江御史——”
江玄之拱手回礼,清冷疏离道:“不知卫长史驾临,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光唇角微扬,两颊压出小小的梨涡,“江御史莫不是要与我在此叙话?”
江玄之摆了摆手,将人引入室内,刚踏进去,他却微微怔了怔,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墨衣,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面容轮廓深刻,一双冷眸冒着寒意,让人如坠冰雪里,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蓝羽。
蓝羽见了江玄之也是微微一怔,唇瓣嚅动却又欲言又止,那双眸子敛了冷意,仿佛藏了千言万语,此刻却无法述说。
卫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神情交流,耐人寻味道:“这份大礼,江御史可满意?”
江玄之敛下心头的波澜,不动声色道:“不知卫长史从何处抓的人?”
“这人浑身冷冽,杀意毕现,一看便是高手,哪里是我能抓的人?”卫光不紧不慢道,“不过,却不知是何人绑了他,丢在府衙门口,倒叫我们的府吏捡着了。我们本想例行询问几句,奈何此人目露凶光,理也不理人,韩太守便命我将人送来了。”
他顿了顿,又笑得梨涡浅浅:“想必江御史断案无数,定能叫他开口吧?”
江玄之颔首道谢:“如此,便多谢了。”
“既然人送到了,我便先走了。”卫光眼角轻瞥,极尽风情地扫过众人,当他的视线落在寻梦身上,寻梦莫名一抖,仿佛掉落一地鸡皮疙瘩,而卫光唇角的笑意越盛,大笑着出了驿馆。
江玄之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双眼眸暗沉如墨,这个卫光话里话外隐隐透着讯息:他知晓蓝羽是他的随从。这样一个人,言谈锋利,行事暧昧,让人辨不清是敌是友,实在太危险了。
张相如替蓝羽松了绑,蓝羽立即俯跪在地,掷地有声道:“羽有负主君所托,甘愿受罚。”
江玄之瞥了一眼他的衣衫,隐有刀割裂的痕迹,想来身上不少伤口,淡淡道:“沐浴,上药,换衣衫。”
寻梦:“……”说话能再简洁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