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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的都是假的(107)

作者: 巍三再/沈明笑 阅读记录

但北河其实很清醒,一个月见一次面,他怎么舍得就这么睡着。

“没了吗?”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又问出声,“就这些?不问别的了?”

齐辰顿了顿,“别的什么?”

“比如……”

北河有时也会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每一句他跟齐辰的对话,那些隐瞒,逃避,和推脱,他都记得如此清楚。和爱人在一起他会从完美机器回归清醒的本我,但积压已久的心事就接踵而来。

他也不信齐辰就这么完全忘了。

“比如……救护车。不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说过要跟你解释的。”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把这三个字说出来,一瞬间尘封起来的姓名又被尖锐的鸣笛声唤醒,变成儿时芦苇地里响起的童谣,一遍一遍,回荡在向北延伸的河流边。那声音犹如魔咒,盘旋在他耳中,直到他耳鸣,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然后他又被齐辰温和的声音猛地拖回了现实。

“嗯,不问。”

北河张了张嘴,过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齐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说了在北河听来他一口气说出的最长的一段话。

他说: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想保留的部分,这和前面所说的那些,我希望你说出来的生活琐事不同。就像……我的身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齐美永远都不知道。这跟有没有知情权无关,被不被知晓应该由我们自己主观来决定,感情再深也无权要求变成透明人,或者暴露隐私,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有来自过去的噩梦,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起。直到迫于什么原因你必须将它翻出来剖析的时候,你再说给我听。”

64.第六十六章 北河

北河从前睡在齐辰身边的每一晚都没有做过噩梦,这夜是第一回。准确来说这并不能称作噩梦, 而是一段回忆, 一个秘密。秘密由温情的对话牵起, 它一直伺机而动。

北河的秘密有很多, 比如他的真名, 比如他的父母, 再比如, 他曾经十分认真地想寻死。最后这点, 除了他本人, 这世上还真没有其他人知道。

明明是一件日后一定希望被自己遗忘的事,但他却把这份记忆浓缩,附着在了“北河”这两个字上, 日夜被唤起, 人人口中相传。这两个字是他的新生, 而这两个字所在的地方也代表着他的过去和噩梦, 这是他活到现在最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一。

他说过好多次, 小时候他做过一个梦, 梦到他在一片芦苇地里迷路。后来有个声音让他往北边走。他走啊走,走到芦苇地的尽头看见了一条河。

这是众所皆知的部分。

然后他淌进河里, 没走几步水就漫过头顶, 他想游到对岸,但是失败了, 他就溺死了。

这是他刚认识齐辰的时候, 鬼使神差地告诉他的部分。

而事实是, 的确有这么一条河存在,梦不是梦,就是位于不到一百公里外的地域上曾经发生过的现实。现实里十岁的北河踉踉跄跄地跑进芦苇地,这是他日复一日看星辰黄昏的地方,这是他的母亲牵着他哼着童谣走过的地方,他知道河在哪里,向北延伸到他狭小世界的边境,他曾以为河的尽头就是世界的尽头,所以从不敢独自涉足逾越。

他的童年是在河边度过的,他最初的信仰就是清浅的水中有精灵,而到最后他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金色的芦苇干枯至残败的亚麻色,到了冬天被白雪覆盖,苍茫一片,这是他记事最初的几年,他对于世界的全部印象。以至于他习惯万籁俱寂,习惯只有风声和水纹,这多单纯,他曾经单纯到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没有欲求的话就不会有痛苦,可是他会长大,他会听得懂咒骂响起的时候那些敌意的由来,他会解析家庭教师看他的眼神里,有着什么样同情或怜悯的内核。他会懂得玻璃能划伤人,血流尽了会死,他会理解母亲在深夜哭泣不是因为客厅里的花谢了,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一个人的存在本身会是罪恶呢,他花了好久来想这个问题,也有刻意偷听大人们的对话。他总结了一下,自己是“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不用入户,不可能有名分”的私生子,这都还好吧,最后居然演变成了“最近这么晦气,还不是这个孽子害的”。一年见不到一次的老人家舞动着沉甸甸的拐杖,鄙夷又厌恶地朝他看去,而北河惊讶地捂住了嘴,不为别的,他一直以为那是个死物,就像电影中生物实验室里摆放的骷髅标本,而对方居然是活的人,还朝他说话了。

人总是要给怨恨找个理由和出口,绝墓死病衰,他被拉出来当作流年不利的孽根。他不知道上一代人发生了什么纠葛,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在某个冬天,他听说挥舞拐杖的人病死了,来年还未开春的时候,给他唱童谣的人和骂他的人也一起死了。他站在火光里看着他们躺在楼梯下面,离得很近,就像他们真的相爱那般亲昵。其中一方半睁着眼,动也不动,还有一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跟他说,向北走吧。

向北走吧,他要去找那条河了。河里有没有精灵睡醒,沿着河走会不会有世界尽头,他淌进水里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终点,是美梦,是让一切归空的Happy Ending。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只当它是个安逸的回归。

如果真的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陌生人七手八脚地抬起他,冰凉的手摁着他的胸口,挤压他的皮肉血脉,溺毙边沿的窒息感太难受了,肺部在被灼烧般刺痛,他生理性流出的眼泪溢满了眼眶,鼻腔里和口中都吐出了水。脏脏兮兮乱七八糟的孩子,被人簇拥庆祝着幸免遇难,但是太痛了,他从没觉得冬夜的风那么冷,冷到刺穿骨髓和神经,芦苇地里满是窸窣的鬼影,它们和他们都在告诉他,活着才是最痛的事情。

——为什么要唤醒我?

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恍惚醒来的时候有人这么问他。

我叫……北河。

“北河,快醒来。”

睁眼望见天光,有人把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暖暖的。拇指擦过他的眼角,那里的液体也是热的。他在叫他的名字,北河,北河,一遍又一遍。

他抿着唇笑起来。

“你再多叫几遍,你再多叫几遍我就会喜欢这两个字了。”

北河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他看到了齐辰担忧的表情,便把脸枕到了他的肚子上,撒娇似地摇了摇。不继续看也知道男朋友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猜测对方在担心,是不是昨晚的谈话让自己想起了生命中最不好的部分。

可是不是呀。

我从没有真正忘记它,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别人念起这个名字,都在提醒我要记得它。记得我曾经不被期待,不被需要,记得我可能带来厄运和不幸,记得濒死是什么感觉,但也要记得新生,记得逃离,记得灯光和目光,记得活着是最痛苦也可能是最美好的事情,记得我等到了你。

“不用担心,”北河安抚又讨好地捏了捏齐辰的手心,“我会战胜它的。”

齐辰必须出门去上班之前的十分钟,北河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舍不得他走,因为他自己的假也不足一天,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本来连送都不忍心送了,伸伸脚丫就算跟他告别。

但真当齐辰拎着包准备开门,他还是站在了门口,捧着他英俊的脸亲了又亲。齐辰压下门把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北河穿着他的睡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还有两只伏在他脚边的猫,成精了似的替主人卖萌,朝他扒拉着爪子,依依不舍地挽留。

唉。齐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松开门把,把包放在鞋柜上,又把鞋换了回来。入职后很快便被夸为工作楷模的人,就此告假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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