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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家书(230)

大哥摇摇头:“没担心你……罢了,以后再说。”

说话间,报社到了。

大哥放下了人便走,接待她的是一个一口江西话的小伙子,自称熊津泽,二十来岁,长袍马褂,一身的利落气,刚从重庆大学毕业,还是个新编辑。

黎嘉骏一听他名字讲解就笑了:“你一定五行缺水!”

熊津泽也笑,一口大白牙:“别提了,我娘说名字起错了,我别的没有,就剩下口水了。”

两句话就拉近了关系,熊津泽也不拘束了,絮絮叨叨起来:“黎同学,我一听说是你,把我给激动的!前些日子我还排过你给的照片呢,今天就看到真人了,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我理了好多读者给你的信送去,你看了没?”

“看了看了,别说给我的,沾个边儿的你都给我送来,也是有劳了。”

“应该的应该的,话说你现在是先参观参观,还是先看看工作?”

黎嘉骏想了想:“先四面看看吧。”

熊津泽便带人逛了起来,这个重庆分部规模不小,显然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统共有三层,砖木结构,最顶上是老大的办公室,此时都空着,还有通讯部,编辑部等,人人都很忙,印发处更是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怎么现在还在印报纸?”黎嘉骏问,一般不都是半夜印凌晨发么。

“现在时常会有增刊,都是各处的新到消息和名人投书,自从中央大学到了沙坪坝,报界可热闹了,我们这儿的记者成天跑去找他们搭话,就想着多开个独家专栏。”

黎嘉骏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对哦,中央大学!”

南京国立中央大学!

当她意识到这是个多么牛逼的大学时,她已经在杭州当辍学老师了,此时想来,真是哭笑不得。

之前二哥问她想考什么大学的时候,她心里下意识觉得顶天了不过是北大清华,二哥压根没想给她指方向,便她说什么是什么,大概也觉得她根本没脸高攀那第一学府,却不曾想过被妹子是个根本没这个时代常识的人,那时候的清华北大也只是众多并行牛校中的两所,有时还不如某些学校,这个某些,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直接指向中央大学。

它位于南京,在这个时代,亚洲排名第一,世界排名49。

就是这样一个学校,黎嘉骏竟然连听都没听说过,她觉得自己也真是神了,燕京大学是这样,中央大学也是这样,不过百年功夫,沧桑巨变到一头教育界猛兽轰然倒塌化为尘土,后人连觅其芳踪的机会都没有,非得回首凝望,敲骨见髓,才能看到一条在历史的江流下轰然脉动的巨龙。

带头西迁的是它,现在西迁后规模第一的也是它,据说果脯拨的经费最多的也是它,看其声势,似乎借用了重庆大学的一块地还不够,还要往远处扩张,只是不知等西南联大成型,能不能与其一争,但无论怎么讲,现下教育界执掌牛耳的学校,非他莫属了。

它只是静静的蛰伏在重庆西面,却隐隐镇守着整个中国的教育界。

黎嘉骏心潮澎湃,心下暗恨自己这病生的不是时候,如果她可以单独出外勤,非得常驻大学城不可,每天照三顿刷名人,光混脸熟就行,以后说出去多长脸,谁谁谁她都认识!

“今天有人去中央大学吗?能不能带上我!”黎嘉骏一把抓住熊津泽。

熊津泽吓了一跳,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只是老实答道:“有啊,只是沙坪坝那么远,要去一般一大早就出发了,也不需要到报社报道,你要是想去,我帮你打个招呼,看下次有谁要去的,你俩约了时间,让他带你好了。”

“等等!沙坪坝!”黎嘉骏脑中叮一响,“我家就在沙坪坝啊!下次有谁要去,可以直接到我家去睡,第二天直接就能去学校了!对对对,我可以做中转站!”

熊津泽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一定帮你约好,今天是不行了,下次,下次咯!”

黎嘉骏颇有些遗憾,也只能作罢,便跟着熊津泽继续逛,逛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桌子,墙上却满是报道和照片。

“这个是陈列室,什么都有,你可以看看。”熊津泽点了点最开头。

果然什么都有,而且分门别类,按着时间线,断断续续的写着大公报发展以来的大事记,除了她都知道的一些外,还有一些工作人员的特别功绩,大多数配着照片和相关报导,她一条一条的往下看,觉得很有意思。

1919年,胡政之总经理竟然是一战后巴黎和会的唯一一个中国记者,这使他成为了中国采访国际新闻的先驱。

1926年,张季鸾主持《大公报》笔政,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主义。

1936年,本报记者范长江著《中国的西北角》,引各界巨大反响。

……

1938年3月,本报上海通讯处记者卢燃在滕县壮烈牺牲,卒年二十一岁。

旁边的照片中,是卢燃腼腆的笑容。

嗡……

黎嘉骏只觉得自己快速的下坠,她全身仿佛被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卢燃笑着上车,车子在一片黄土弥漫中快速的远去,那黄土遮天蔽日,刹那间就成了一片血色,她拨开那血色,场景却又变成了漆黑夜色中的村落,那分明是她看到王铭章将军的利国驿,一片萧条中,一扇门打开着,昏黄的灯光透出来,她看到自己跪坐在一具尸体旁,她凑近去看,那尸体全身是血,脸却干干净净,嘴角噙着一抹憨厚的笑。

是卢燃。

她腿一软,跪了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身边是悠远的急叫:“黎嘉骏!黎同学!”

别叫醒我……黎嘉骏混乱的想,让我歇一歇……

心底里那一丝侥幸,到底还是碎得一干二净。

第158章 一蹶不振

放在几年前,黎嘉骏自己都不信,她会被一个人的死打击成这样。

这人不是她的至亲,也不是至友,连多一点了解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就崩溃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折断,再也使不出劲儿来,她不想哭,不想成天哀怨,她知道这样讨人嫌,可她的神智迷乱不清,完全控制不住。

本以为已经略微控制住的后遗症像是平静后的暴风雨,或者说是经过漫长蛰伏的野狼,暴起反击,丧心病狂的撕咬着她的心脏,她整夜整夜的噩梦,白天睁着眼睛就只能看到四周隐隐绰绰的人影,他们全都在奔跑、趴滚、射击和挣扎,耳边总是嗡嗡嗡的,不耳鸣时就只能听到战场上的声音,那些嘶吼,那些哭嚎,那些垂死的惨叫,只有隐隐约约的清醒的空当,她能看到章姨太给她喂食时满是泪痕的脸和旁边黎老爹苦闷的叹气。

她知道自己任性上战场的行为会给家人带来烦恼,可她总觉得充其量就是让他们忧心罢了,只要她安全的回去了,那一切都可以走回正轨。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变成这样,这比当初吸食鸦片的那个黎嘉骏还要愁人,以前黎老爹还能用钱,可现在就算有钱也没有用。

她知道自己离疯不远了,她浑浑噩噩,根本清醒不过来。

最近她已经开始接受镇定疗法,即注射一些有镇定作用的药物,虽然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她却不得不贪图这一时的安宁,又一次刺痛后,她长长的吐口气,睁眼看到大哥正眯眼盯着自己。

“还好么?快睡。”这是她前两次打完针后,家里唯一的吩咐,他们都希望她能睡个安稳觉。

黎嘉骏摇摇头,她张张嘴,只觉得自己嘴上全是燎泡,干热的厉害,但还是嘶哑道:“哥,陪我,说说话……”

“好,你说。”大哥挥退医生,又让家里人都出去,远处只听章姨太不甘心的嘤了一声,被带了出去,他坐到她床头,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手。

最开初一病不起,她整个人昏沉的厉害,此时终于能够在外力作用下清醒起来,便迫不及待想自救一下,无论脑子再怎么不清楚,她心底总归绷着一根理智的弦,在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要走出去,要摆脱这种情绪,而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是,难受……”

“难受什么?我们打听了,那个卢燃与你并不是很相熟。”大哥顿了顿,他似乎有些懊恼,“哦,我并不是特意提他……要不要让你嫂子来陪你?”

黎嘉骏艰难的摇头:“不要……她大概,不能明白……”

“那你说,你在难受什么?”

“我不知道……”黎嘉骏有些迷茫,“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受,我应该是知道的……但我说不出来……”

“卢燃的死,和你有关系?”大哥真是一点当心理医生的潜质都没有,直接就猜。

黎嘉骏心哗的就揪紧了,痛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死死抓紧大哥的衣角,嘶声哭着:“我……我该怎么说……我就因为没听说过,我不清楚,我就让他去了……我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去的……然后我自己去台儿庄,我自己去台儿庄……我明明知道……不对,我不知道……可我有数的……有多危险,我心里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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