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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家书(303)

她在跑步的时候,有时候实在累到了极点,只能靠想东想西来支撑,因为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不容易被自己牛一样的喘气吓得更加心累,也就在这些时候她愈发怀念起家的温暖来。

痛苦哀伤的回忆只会让疲劳加倍,她翻来覆去的回想着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美好回忆。青葱的三零年,杭州那四年,还有秦小娘的婀娜多姿,以及那场炮火下的盛大的婚礼……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终于不再是心情沉重的睡去。

张将军的遗体被重新装殓后,停灵了两日,期间前线调动依然频繁,日军虽然不至于为了抢回张将军的遗体而大动干戈,但是被硬生生抢了重要功绩的憋闷还是够他们狂化的,几次骚扰一样的进攻后,我方自然不痛不痒,十八日清晨,由手抢队护卫着,灵柩被抬上卡车,准备前往码头,由水路出发,经宜昌到重庆。

纵使这两日已经有无数的人前去祭奠哭拜,送灵的时候依旧全城齐聚,白纸漫天飘舞,还有人自发扎上了白布。

黎嘉骏也在回程的行列中,她属于意外滞留人员,早就有专人将她的情况报告给重庆,多带一个人的事儿,她自然是有了上船的权利,可坐在另一辆车上,同一个车队中,看着后头踽踽跟着的老百姓和士兵,总有种自己也在被送的感觉,好像她成了张将军的领属内的一员,与他一起被放到了这些人心里某个很神圣的位置一般。

她有些难受,往阴影里缩了一缩。

车队缓缓开至码头,那儿已经有一艘小火轮听着,名为民风号,上面挂着不少画圈,白布缠绕,船上的人皆手绑白布,低头肃立,等待着灵柩在两列士兵中缓缓移动过去,一个人带着船员迎上前去,引着抬棺的人走向停灵的船舱了,黎嘉骏跟在后头看着,忽然发现那个领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卢作孚!

他竟然亲自来送张将军了!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兹事体大,此事本就非民生公司莫属,为了保险起见,卢老板御驾亲征也不是不可能,他与他的能力齐名的就是他的操心和爱国,这样一个任务,他不亲自来才奇怪。

一行人将灵柩停在一个房间里,由卢作孚带头再次上香祭拜后,船在一片哭声中缓缓出发。

黎嘉骏被分配到一个小单间,这次运输并不向以前那样人员饱和,空间宽裕,她在门口领了一个馒头和一碗配菜进屋放好,刚关上门,就听到了敲门声,想船上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她便直接打开了门,一看到来人,她就傻住了。

二哥笔直的站在门外,他背着手,冷眼瞪着她。

这一切来得太快,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皮一麻,随后被他的冷眼兜头一罩,五月天像进了冰窖,冷得她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哥……”“饥寒交迫”下,她还是哆嗦着说了句话。

二哥不答,只是脸更冷,他此时全副武装,军容齐整,穿了高筒马靴不说,还系了军礼绶带,相比黎嘉骏自被俘虏后就草上飞泥里滚的犀利姐造型,气势上完全就是两个次元,再加上她心里虚,被看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门口僵持了那么一会儿,只觉得冷冻死光一样的视线把她全身都扫描了一遍,才听到二哥冷冷的声音:“状态不错,等到了宜昌就下船吧,那儿马上就成前线了,是你的地盘。”

就知道会这样……黎嘉骏心里一阵发苦。

要以前那般的矛盾,她一被这么说,估计就腆着脸抱紧他的胳膊开始卖蠢了,什么好哇好哇有有二哥在去哪都不怕,或者说不要嘛人家要跟二哥回家家!

可现在不行了,绝对不行,她要是露出一点傻笑,二哥绝壁把她扔江里去了!

她抽噎了两下,头都没抬,二哥又开口了:“怎么,知道嬉皮笑脸没用,改苦肉计了?”

“……”僵硬的苦逼脸。

“我们黎家,没有这样的人。”

轰!

“勾连外人,欺瞒家里,不管爹娘兄侄不说,还抛夫弃女,没有丝毫家庭观念,也没有丁点慈母心肠!你如此轻贱自己生命,大病未愈只身前往此地,可曾有半分思及家人?你可知听闻张将军噩耗时家里人都是什么反应?!委座说要为其国葬,我们都在想要戴几份孝!黎嘉骏,我们都当你死了啊!”二哥说到后来,声音都抖了。

黎嘉骏低着头,只觉得万箭戳心,戳得她全身都痛,她的眼泪滴落在潮湿的甲板上,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你在信里说,你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但是你却一定要为之,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一意孤行了吧!”二哥喘着粗气,声音里有明显的哽咽,“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就是来看张将军殉国的吧!”

当然不是……黎嘉骏一顿,紧接着拼命摇头,她怕自己哭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

“不说是吗?那我们兄妹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二哥退后两步,忽然低头,在她耳边咬牙道,“独家新闻呢!黎大记者,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说罢,他刷的一个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黎嘉骏僵立了很久。

她没什么力气追上去解释什么,脑子里也没什么思绪,空空荡荡的,只有疲惫。她关上门,缓缓滑倒在门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全身绵软,只能对着巴掌大窗子发呆。

最大的劫难来了。她想,上战场算什么作死?这才是最大的作死。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去求得原谅,在南瓜店的这两天,这个问题从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都被她强行忽略过去,因为她想不出答案。所以在被俘虏的时候,她甚至是松了口气的,如果就这么去了,或者说受了点折磨,那就是大把的同情分啊。

可结果却是这样的,可以预料的,一面倒。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确实伤透了他们。

外面天阴了,似乎要下雨。

黎嘉骏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天黑。

二哥果然不理她了。

船上的生活枯燥,因其特殊的意义更加沉闷严肃,除了船工必要的口令外,连大声的说话都被刻意的压制了,行船途中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途径某个港口时,岸上百姓燃放的鞭炮了,他们数百人挤在码头上,披麻戴孝染香跪拜,哭声能盖过鞭炮的巨响,浓烟滚滚冲天,混入密布的阴云中。

每当这时船上的人便沿船边站着,军人立正敬军礼,其他人便微微低着头朝着灵柩的方向肃立着。

有时候黎嘉骏会偷眼看不远处二哥的身影,只觉得他眼风都没往这边飘一个,心情便从悲痛变成了悲痛x2。领饭,透气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也跟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倒是卢作孚先生认出了她来,拉了二哥一道聊了两句,可大家都心情低落,几句后便各忙各的了。

连二哥都这样,想到家里暴躁的老爹,铁面的大哥,和披着羊皮的秦小娘,她的头简直要炸,整宿整宿睡不好。

快进入宜昌范围了,虽然沿途运送张自忠灵柩的事情都是保密的,可耐不住这件事情实在震动太大,还是被大多数人都知道了,才有了沿途码头都有百姓自发相送的情况,可以想见宜昌数万百姓必然也会得到消息,还没到的时候大家便紧张准备,因为他们还要在宜昌灵两日再出发。还没到,卢作孚已经安排好了手抢队,扶灵的人和仪仗。

正在众人暗自筹备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许久没听到了,黎嘉骏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本能的躲到了床下!

轰炸机!日本终于耐不住来轰炸了!

传闻前两日刚抢回张将军的遗体的时候,日军曾下令停止轰炸一日,虽然这一天确实没轰炸,可并不代表就是命令的原因,前一天还有人提心吊胆的担心,结果没来,刚松口气,人来了!

孤船,机群,几乎没有生路。

外面已经骚乱起来,有人声嘶力竭的指挥着,船上的防空警报被拉响了,伴着哨声此起彼伏。士兵列队从外面跑过,到处都是哐哐哐的脚步声,还有重物搬动的声音,那是机枪被搬到高处,要防空武器用了。

“护灵!保护灵柩!保护灵柩!”似乎是卢作孚的声音,淹没在人声中。

黎嘉骏没有听到响应,她记得停灵的房间里是放了一堆浮标的,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绑在棺木上,以防它沉没……

有没有人去呢?停灵的房间就在船头,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听到……没道理啊,肯定很多人听到,可是怎么没人响应呢,他们都在干嘛?!

日机还在远处,她实在耐不住,开门跑了出去,过道狭窄,来来回回的都是当兵的,她被接连撞了好几下,有人还骂她:“回房!出来干嘛!”

黎嘉骏咬牙不理,她冲进停灵的房间,正看到有两个手抢队的小伙子正手忙脚乱的往棺木上绑浮标,她连忙上前去帮忙,也就打两个结的功夫,飞机似乎已经在头顶。

二哥呢!他在哪?!

仿佛当头一棒,黎嘉骏全身都快被那刺耳的声音冻住了,她冲出停灵的房间,左右望去,大喊:“哥!黎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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