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与卫氏,此生不再有丝毫往来。”卫慈道,“若违此誓——”
“我知道,发毒誓就免了。”姜芃姬笑了笑,她道,“只要你记得就好了。”
卫慈忍不住将未尽的话咽回肚子。
如今回首过去,他发现很多事情其实可以避免,偏偏他身在局中未曾察觉。
正说着,外头传信兵回禀。
“李校尉求见主公。”
“汉美来了?快让他进来。”
姜芃姬起身回到主位,颇有些可惜地瞧了一眼卫慈。
军营重地,一点点独处的时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过了一会儿,帐幕打开,耳边听到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一袭银色铠甲的李赟走了进来。
“参见主公。”李赟没发现帐内弥漫的古怪气氛,径自道,“大营二十里外有北疆部落使者。”
“北疆部落的使者?”姜芃姬心情好了不少,面上也挂着浅笑,“难不成又是来投降的?”
李赟赞道,“主公料事如神,他们的确是来归顺的。”
这次归顺的部落规模中等,青壮约有八千,整个部落人口一万五。
北疆总体人口也没多少,一次性投降这么多人,北疆贵胄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
一想到这个,李赟忍不住暗爽。
姜芃姬拧了眉头,她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应,反而对卫慈道,“子孝——”
她唤了一声,卫慈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起身从一旁取来北疆的地形图。这些图纸全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少部分是他们自己偷偷画的,大部分都是从贡献的部落领地搜刮来的。
姜芃姬打开一张羊皮纸,仔细看了上面的内容。
“子孝,有些不对劲——”姜芃姬道,“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与其说她发现什么,倒不如说她的战争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主公可发现了什么?”
姜芃姬道,“不确定……汉美,你去安顿那些人,我亲自见见他们的使者。”
李赟领命下去,姜芃姬看着羊皮纸,眼神略微闪烁。
过了一个时辰,李赟带着部落使者来见姜芃姬。
当那位部落首领出现在军帐内,姜芃姬的视线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
姜芃姬态度淡淡的,反应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人主动归顺,这应该是喜事儿啊,怎么她的反应还有些不情愿?
第997章 战北疆(三十四)
倘若他带着族人投靠敌人,他的心情会如何?
李赟被这个问题问懵了,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呀。”
自家主公总喜欢问他假设性问题,他像是那么衰?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境地,他宁愿战死都不愿意对着敌人摇尾乞怜的。
姜芃姬哑然失笑,温和道,“我说是假设,若真是如此,你的心情会如何?”
“不甘、憎恶、恐惧但又不得不隐忍,对着曾经的敌人伏低做小、小心讨好吧?”
李赟垂首思索一番,茫然不定地猜测。
虽说没有这等经历,但模拟一下情形,他也能领会几分。
姜芃姬又问道,“汉美说得不错,可你仔细想想,刚才那位使者和他的随从是个什么反应?”
李赟诧异地说,“反应?不是很正常的反应?”
“哪里正常了?”姜芃姬眸中添了几分冷色,她冷笑着道,“如果带着族人向敌人投降——这个敌人还灭杀他同胞近二十万——这份仇恨,说得上血海深仇了。哪怕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低头,内心也不可能产生认同和归属感。不过那人却不同——他和他随从的反应很有趣。”
李赟恨不得抓耳挠腮,他根本没看出哪里不同呀。
姜芃姬却说,“他有个随从战战兢兢,过来的路上还因为魂不守舍而踩了个兔坑跌了一跤,所以他的裤腿上染了几缕白毛,靴子、裤管、袖子都有泥土痕迹,虽然简单拍了一下,但依旧留下了痕迹。进入主帐之后,那人也一直垂着头、缩着肩膀,但他的双手却紧紧夹着身体两侧。一方面,他畏惧我在北疆的凶名,另一方面则是憎恶仇恨我,但他又不能动手——”
随从的反应比较正常,属于合理范畴。
这个随从表现出仇恨,另外几个随从则是畏畏缩缩,内心的恐惧大于仇恨。
“……反观那位部落使者,他的反应可谓是有趣。见我之前他吃了顿烤羊、喝了马奶酒、睡了美女,所以他身上的味道有些重。从这点可以看出,对方的心情相当轻松,态度很坦然,丝毫没有汉美说的情绪。见到我之后,他的表现看似很尊敬畏惧,但那种尊敬太假了,敷衍。”
姜芃姬怎么说也是从底层战士爬到高位的人,这种敷衍她太清楚了。
李赟迟疑了一下,迟疑地道,“若是敷衍,似乎也说得过去?”
代表部落向姜芃姬投降,那必然是部落中地位比较超然的高层。
哪怕碍于形势不得不向敌人投降,但心里也不认可,所以“敷衍”也说得过去。
姜芃姬说,“不过,当畏惧惊恐的随从和有恃无恐的使者摆在一块儿,那就说不过去了。”
李赟蓦地想到了什么,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主公的意思是……他们是诈降?”
如果跑来投降的人都有恃无恐,自家主公怕是直接将人打出去,战场上见分晓。
没有半点儿诚意投降个毛!
如果跑来投降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碰到一个杀人如麻的新上司,这反应最正常。
不说虚的,自家主公在北疆的名声可凶了,能止小儿夜啼。
现实却是领头的使者和随从态度截然相反,前者吃肉喝酒睡女人,哪像是屈辱投降?
这说明什么?
说明其中有鬼。
不管是什么鬼,他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战场这个地方,诈降这招屡试不爽,为何没有可能?”姜芃姬眸中带着几分冷意,她道,“不过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先派人偷偷盯着他们,一旦有异常举动便回禀,别惊动他们。”
李赟领命退下,一旁的卫慈没有走,反而用异样的眸光看着她。
“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姜芃姬走近前,坐在他身旁,“看多了还能看出朵花来?”
卫慈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桩事情。”
姜芃姬挑眉轻笑,“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入迷?”
“自慈认识主公以来,没见谁能瞒住主公。”
不管是诈降还是其他欺瞒手段,在卫慈记忆中,似乎没人能瞒过她。
到底是她的警觉性太高了,还是她从内心就未曾信任过任何人。
他前世那般患得患失,除了本身性格敏感多思,另一重原因则是因为他从陛下身上感觉不到多少信任。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但他切实感觉自己和陛下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这话要是被前世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说他胡说八道。
陛下怎么可能多疑呢?
要是陛下多疑的话,她怎么可能容得下卫慈?
天降陨石,哪个当权者不会生出杀心?
陛下选择轻拿轻放,没有追究卫慈的家族,这也能叫多疑?
卫慈不认同这种说法。
多疑不等同于不信任。
陛下不是多疑的人,但她的的确确没对谁施以信任。
搁在以前,这种话他宁愿烂在肚子也不敢说出来,如今却想问个清楚。
姜芃姬自恋道,“那是我英明神武,任何欺瞒在我眼底都是徒劳的。”
卫慈反问道,“主公当真这么想的?在慈看来,主公怕是没对谁施以信任。”
“子孝,你这是怎么了?”姜芃姬道,“哪怕我不信任旁人,我也不可能不信子孝呀。”
卫慈抿了抿唇,他道,“若真是如此,为何主公连——”
姜芃姬表情凝了两分,“连什么?”
卫慈迟疑了一会儿,用手指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压低声音道,“您连这人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