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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120)

炎帝急得抓心挠肺,天帝却不以为意。他左手持灯,右手结印,开始敛神运气。聚魄灯灯体的上部是千重莲花塑成,花蕊中空,下有七宝菩提座,专做收魂养魂之用。捏诀的指尖隔空一挑,仿佛挑动了某种弦丝,那细细的一线从长情天灵缓缓溢出,收入灯芯。魂魄奔涌,不绝如缕,他紧紧盯着那蓝色的一线,心里的忧惧从未这样大过,害怕她魂魄不全,若当真如此,就算有兰因的躯壳也不管用了。

最后一道微光隐没时,他才大大松了口气。回身望了炎帝一眼,炎帝颔首,“螣蛇没有白白牺牲,要不是他舍命保全,第八日一过,便再也没有你的长情了。”

是啊,尸虫蛀空皮囊,也会吞噬灵魂,七日成行尸,八日成蛊窟。一旦到了那种程度,任他再有本事都救不了她,最后所剩的,只是一个辨不出面目的怪物而已。

魂魄离体,属于长情的那具身体迅速枯萎。他站在她身前,哀戚地看着她,他眷恋她的笑脸,眷恋雨夜那双温暖的手,眷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可到了这步,有些东西必须要放弃,炎帝说得没错,魂魄放回兰因体内是物归原主,就算他以前的努力会作废,也别无选择了。

开启识海,把魂魄连同记忆一并输入兰因的泥丸宫,那浩大的蓝色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笼罩起来,兰因的脸在那团蓝光下,显现出奇异的色泽。

棠玥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怕,轻轻攥着炎帝的衣角。炎帝觉得这小仙很烦人,缺了一魂一魄时对他纠缠不休也就算了,现在魂魄齐全了,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矜持,照样对他死缠烂打。

所以换了一回魂,就像重新投过一回胎,性情会大变吗?犹记得醉生池畔第一次遇见她,这小仙娴静得如同水里含苞待放的荷花,不像现在,狗皮膏药似的,扒都扒不下来。

他很鄙视她,“干嘛?怕啊?”

棠玥嗯了声,“我想起自己丢了魂魄时的感觉,那种经历很可怕。”

炎帝说:“虚惊一场,找回来就好了。”并且着重警告她,“玄师将来是天后娘娘,你不能记恨她。”

棠玥笑着说不会,“人的机缘都是命定的,要不是玄师大人让我丢了魂魄,帝君也不会来照顾我。这七日帝君就像奶妈,小仙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您。”

炎帝不由汗毛直立,“本君不接受以身相许那一套。”

棠玥问为什么,“玄师救过陛下,陛下都愿意以身相许,帝君凭什么打断小仙报恩的计划?”

炎帝憋红了脸,恶狠狠说:“因为本君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棠玥听后迟疑良久,在炎帝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时,忽然道:“那小仙明天开始女扮男装,这样就不会折损帝君的面子了。”

炎帝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棠玥轻快地笑了笑,“小仙是不会放弃的。”

长生大帝是好意,送她进仙宫,本来是打算作配天帝的。没想到天帝心里有人了,而且这个玄师长得这么好看,棠玥觉得自己输给她,也不算丢人。事有凑巧,偏偏炎帝闯进她视野里来,虽然她早就听闻他好男色,自己对他也谈不上喜恶。但后来他为她聚魂,日夜不离身地照顾她,女孩子的心都比较软,她开始发现这位玩世不恭的帝君,其实有温柔耐心的一面。这一温柔不得了,她就决定喜欢他了。

喜欢男人的男人被女人喜欢上,大概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吧。炎帝目瞪口呆,求助式地看向天帝,天帝这时正忙于定魂,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

蓝光消散了,仿佛琥珀沉入水底,所有动荡渐渐平息。天帝弯下腰,轻声唤她:“长情,你听见本君在叫你吗?”

可惜她没有反应,他知道停滞了一万年的生理机能要重新启动,必须经过漫长的过程。他就蹲在她榻前,手指压着她的脉搏,静静等待第一次的脉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沙沙下起雨来,炎帝扭头望了眼,明白这是老友心上的泪。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别着急,她会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你一日不得闲,着实太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替你守着。”

他摇头,这个时候绝不能离开。

忽然咚地一声,他如遭电击,害怕自己弄错了,忙趋身去听她心跳……只是慢,但确实是有了。这一刻从未如此感谢命运,他捧起她的手,紧紧贴在额上念诵:“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但第一声心跳到完全苏醒,简直隔着宇宙洪荒,唯一庆幸的是可以看到她一点一点在恢复,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想终究是有盼头的,比起之前,一切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废弃的躯壳,留着没有用,炎帝道:“我替你把人安葬了吧,她醒过来看见自己以前的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心里会难过的。”

天帝两头都放不开手,挣扎良久方点了点头。究竟是躯壳重要,还是灵魂重要,他也说不清。但他不能走开,但愿长情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磨难结束后,还能给他个机会重头开始。

等待是最难熬的,漫漫长夜过去,天边升起微光。当钟楼上第一声钟鸣响起,她终于睁开了眼。

仿佛她只是睡了个寻常的午觉,醒来后他就在身旁。他怕大悲大喜吓着她,勉强克制着,温声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看着他,眼波平缓,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他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没关系,神识回来了,脑子还跟不上,再过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玄师从来都是个自立的人,她调开了视线,撑身打算下地。然而四肢不听使唤了,猛地一崴,几乎从榻上跌下去。

天帝一惊,忙来搀她,安抚着:“你刚苏醒,暂且不急。先调理好了身体,再下地不迟。”

她不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仔仔细细端详双手,半晌哑声问他:“我是长情还是兰因?”

这个问题当真很难回答,但天帝答得毫不迟疑,“自然是长情。你不过借她的身体还阳罢了,你有长情的思想,也有长情的记忆。”

她慢慢点头,“但我也没有忘记,当年是你一剑杀了我。”

所以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他不停自欺欺人,实在有些可笑。

“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计较了……”他微哽了下,脸上虽笑着,眼底有隐约的泪光。只是什么都不再说了,偏过头,不动声色在肩上蹭去了。

长情仰在枕上调息,很久方长出一口气,“暌违万年,这具身体用起来不那么顺手了。”一面说,一面转过脸来看他,“我还记得四不相给我种尸毒的情形,之后的一切就想不起来了。尸毒入脑,八日而殇,无论你我之前有多少仇怨,你为我换魂,这件事上我必须谢谢你。”

天帝有些尴尬,换魂是事实,但他却觉得受之有愧。其实她最应当谢的是伏城,他为她九死不悔。若没有他及时转移尸虫,靠着一丝执念把她带回牧野,他便是想救她都来不及。可是怎么告诉她呢,她知道后会自责,伏城今生都是她心上的疤。那么自己呢?他感激伏城,但私心他还是有的,他恐惧和不安,害怕她会因这道疤,再也不肯接受他了。

他俯身挨在她身畔,殷切问她:“长情,我们的一切你还记得吗?你吞了混沌珠后,也曾有片刻的神智清明,我们俩的事,你会反悔吗?”

她怔忡着,两世的记忆交错,她都没有忘。

他的话虽然有刻意引导之嫌,但长情对他的感情,自己心知肚明。仇深似海,但爱上之后便山海可平了。她相信他对她是真心的,患难的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他曾想尽办法救她,甚至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吃他的肉。自己原本誓死效忠始麒麟,可后来竟然把始麒麟给吃了,她的罪孽不比他少,还有什么脸面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