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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123)

天上祥云叆叇,从巨大的一轮明月前飘过,大司命仰头看了眼,转瞬两个身影便到了浮山尽头的长街上。

长街两侧尽燃琅玕灯,幽幽的蓝光映衬回转的护体神气,莫名有种庄严之感。大司命见过那种气势,当初仙君被囚八寒极地,浮山的缚地链松动,天帝亲自出面,将浮山拉回原来位置。那时他便惊讶于此等仰视才能及的尊贵气韵,即便过去千万年,也绝不会忘记。

他快步前来,就近确定,是天帝和炎帝。忙拱起手,长长施了一礼,“琅嬛大司命,拜见天帝陛下,拜见赤炎帝君。”

天帝道免礼,炎帝朝第一殿方向眺望:“你家君上今日总在了吧?”

安澜是个懒出蛆来的人,他情愿蹲在山上养凤凰,数蚂蚁,也不愿过问凡尘俗务。但凡有人求见,就把云游那套拿出来搪塞,以往都是下面人来拜谒,他还可以避而不见,今天天帝都亲自驾临了,他再躲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果然也不必大司命通禀了,白玉露台上有人翩然而至。临空俯瞰,衣随风动,他永远是那种慵懒的样子,用慵懒的语调打着招呼:“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刮来了?”

师兄弟三个很少聚得这么齐全,既然天帝没有带金甲神随扈,那就说明这次是私下的集会。紫府君一手抚着望柱顶端的石莲花,笑得慈眉善目。对他来说天帝驾临是一种态度的表示,往日大家都较着劲,谁先主动便是谁先低头。这次天帝陛下屈尊前来,看来是打算冰释前嫌了。

不过天帝毕竟是天帝,当然不会直接向任何人低头。三人身形一晃,在露台中央碰了面。天帝回身望琅嬛,淡声道:“本君是忽然想起百鬼卷的事,特来看看。”

紫府君哦了声,“陛下不必忧心,缺的那一鬼,我已经补全了。请代为转告大禁,本君找到了新的艳鬼,纠缠他的那一只,就不必再惦念了。”

天帝点头,复转过脸望向宫阙方向,十二宫依旧静悄悄的,并不见岳崖儿和孩子的身影。

来者是客,紫府君是个有风度的仙家,他比了比手,“有什么事,入殿商谈吧。”

炎帝冲大司命使眼色,示意他拿酒来。自从天帝即位,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是个好机会,喝酒除了助兴,还能增进感情。

三人临窗而坐,第一宫的窗建得尤其大,玄漆回文饰以髹金,有种厚重华贵的气象。

炎帝为三人满上酒,举起杯道:“我们兄弟,认识一万多年了,往日各自立场不同,难免意见相左。今日借这一杯酒,把积怨都放下吧,从今往后兄弟齐心,毕竟余生还要共处,一辈子的兄弟,比一辈子的仇敌要好。”

说起这个,彼此还是有些不自在。当初紫府君和岳崖儿的事闹得很大,天帝的秉公办事,着实让安澜吃了不少苦。

好在紫府君度量很大,他摆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从未将任何人视为仇敌,况且那事我也有责任,还望天君海涵。”

他向前递了递杯,天帝与他碰了一下。

有些事不好开口,但不开口也没有办法。天帝斟酌了下,缓声道:“本君今日前来,是想多谢你。本君与麒麟玄师的纠葛,想必你也听说了。龙汉初劫时月火城被灭,是你把玄师残念养在龙脉里,保她万年后重回本君身边。若没有你相助,就没有今日的她,因此本君对你心怀感激。”

紫府君笑得有点难堪,天帝和玄师的这场爱情闹得一天星斗,对于执掌天地的霸主来说,其实不算好事。他呷了口酒道:“我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

狼狈一词用得好,天帝苦笑了下,可不是么,狼狈得几乎无颜见人。

紫府君觑了他一眼,“师兄,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刻意而为,挖了坑等你往里跳吧?”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他垂眼看杯中月影,低声道:“这本就是我的劫。”

紫府君和炎帝交换了下眼色,今日的天帝再也没了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可见情之一事,确实伤人心神。紫府君算是有经验的,因此很可以体会他的心情,谁还没有纠结的过往呢。他缓缓转动酒杯,曼声道:“今日你们来找我,应当不光是同我叙旧,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天帝毕竟有些难以启齿,还是炎帝替他开了口,“玄师座下弟子染上了尸毒,救不回来了。你有回春妙手,帮个忙,把他的残识送进地脉温养,也好了了玄师的牵挂,让她安心同这个人成亲。”

四海八荒人人知道紫府君懒,却无人知道天经地纬、造化万事他都一目了然。那个弟子不就是天帝的情敌吗,这件事上他如此宽宏大量,简直不符合以往的性格。

紫府君再三审视天帝,天帝也认同,“本君欠他交情,还他一条命,自此大道内外,别无挂碍。”

天帝陛下欲行善事,作为臣属自然没有二话。遥想当年,他蛮不讲理坏人姻缘的时候,确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时过境迁了,他和岳崖儿如今过得幸福美满,那点过结就不必耿耿于怀了,紫府君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他说好,“这事不费周章,我跑一趟就解决了。”一面说,一面举杯相邀,三人痛快地碰了个杯。

天帝正仰首满饮,不妨袍角被牵扯了两下。低头看,一个五官精秀的孩子站在他腿边,咧着嘴,管他叫“伯伯”。

天帝讶然,看向紫府君,“这是你儿子?”

紫府君说是,“第一个已经下山历练去了,这是第二个,叫罗旬。”

天帝怔了下,猛然发现时光荏苒,一晃眼竟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垂手抱起孩子,放在自己腿上,笑着问他:“罗旬可会饮酒?”

孩子稚嫩的嗓音是一剂良药,“爹爹说,成大事者不贪杯,小饮怡情,大饮坏事。”

天帝颔首,“说得对。”挑了个果子,喂进他嘴里。

冷血的君王,好像从没有和孩子打过交道,但相处颇为融洽。炎帝感慨不已:“你也该生一个了,一直这么孤零零的,不是办法。”

天帝瞥了他一眼,郁塞道:“本君何尝不想……”

棘手的事不用多说,彼此心里都有数。酒过两巡,紫府君起身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这就动身吧。”临走前让他们等一等,自己进了琅嬛,说有东西要带上。

神界的人,抬脚便是天涯,月火城再远,也不过弹指间抵达。

进了祭司殿,里面有人迎出来,白衣黑发,浑身上下没有点缀,却人如皎月,不染尘埃。紫府君知道她是麒麟玄师,向她颔首致意。天帝同她介绍了来人,她上前深深行了一礼,“承蒙仙君再造之恩,长情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紫府君轻笑,虚扶了一把道:“长情……还是本君给你取的名字。”

长情直起身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她六神无主,看不见他的样貌,却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语气和音色,如杏花春雨,东风破晓。她那时猜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果然没有错。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才能取出宋长情这样温暖的名字吧。

“本君今日来,是受陛下所托,为玄枵司中定神养魂。请玄师为本君引路,”紫府君说罢,回身对那两个师兄弟道,“你们且在外面等我,不必跟来。”

长情引他往密室去了,天帝呆呆目送他们的背影,眉间隐约有忧惧之色。

“他们为什么要独处?”

炎帝趁机往他心上捅刀,“怎么?你怕长情会看上他?也对,女人很喜欢他这种脾气和长相。”

见过山川壮丽,便无心江海广阔了,其实天帝根本不必担心。

长情将紫府君带到冰棺前,惴惴看他抽离伏城的三魂七魄。尸虫过处几乎寸草不生,当真是寻了很久,才终于僻出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一缕浅淡的蓝色被仙君收入怀里,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紫府君也不劝她,待她哭尽兴了方道:“所幸处理得及时,要不是有坚冰封存,恐怕连这一魂一魄都难以保全。玄师请节哀,事情总算没有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