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碧海燃灯抄(16)

她自肺底里呼出一口浊气来,“是啊,我得自救,否则没人救得了我。”她看向伏城,拱了拱手,“道友,虽然我很相信你,但鉴于上次我在凶犁之丘都被骗了,这次我不得不长点心。请问你可有什么自证身份的物件?名牌也好,兵器也好。”

他凝眉看着她,“上神过于谨慎了,本座此来不过是一片好心,毕竟事发于我凶犁之丘,不可视而不见。没想到上神竟以为本座别有用心……”他叹了口气,“也罢,那就请上神看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过出示个信物,长情本来以为没什么了不得,正要点头,忽然狂风骤起,天地陷入一片昏暗。她慌忙抬头,才发现是月亮被遮挡住了,一个龙形的巨大阴影腾在半空中,张翅便如垂天之云。风雷在它口中吞吐,它猛地低下头来,带来一股寒冷腥膻的味道。碧绿的眼睛,尖利的獠牙,信子一吐几乎触到她眉睫,这可怕的场景,差点把长情吓晕过去。

第13章

最近流行一言不合就现真身么?长情还算有点见识,她知道那不是龙,应该是螣蛇,奇门八神之一。螣蛇在女娲补天后就追随庚辰,这真身亮出来,果然比名牌和兵器有说服力多了。

她大大赞叹了一番,“真正的螣蛇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信了信了,本座相信你是龙神摄提,光天化日下不着寸缕,实在有碍观瞻,道友还是变回来吧,别吓着长安城里的百姓。”

一个心怀天下的神祗,其实是很合格的。到了快要卷铺盖滚蛋的时候,还想着她曾经守护过的万民。

螣蛇摇首摆尾,一道月光穿透了它翅间的蹼膜,顿时精光漫天。落地之后依然化作伏城的模样,震袖道:“不知上神可还满意本座的自证?虽然此时展现真身唐突了些,但本座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向上神证明我的身份。”

长情点头不迭,“道友的真身很是气派,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原来蛇也能长这么大!”

伏城似乎有些惘然,转头眺望着天边,喃喃道:“上古神兽身形都不小,譬如祖龙、元凤、始麒麟……”

长情降世的时间很短,对于那些动辄几万岁的神兽们了解也不多,但她听说过这三大神兽及其各自统领的部族,于是对这螣蛇愈发的景仰,“看来道友和他们是一辈的啊,失敬失敬!不过龙汉初劫时期,龙凤和麒麟都相继陨落了,道友此时还能想起他们,可见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伏城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略略露出了一点笑意。这样的人,似乎才满足长情对神的想象。没错,虽然她也是神,但不妨碍她在心里细致勾勒这一行当从业人员应当有的气韵。就是慈悲、冷静、洞悉微毫,可以仰之弥高,也可以有一副柔和面貌。

“上神知道龙汉初劫?”

长情说当然,“我醒时不多,但曾经参加过众神之宴,也听无上祖师布过道。当初无量量劫,天地乾坤重回混沌,龙族、凤族、麒麟族三族混战,后来各自凋零,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大战。”

伏城却摇头,“没有赢家,又怎会出现天庭统领三界的局面?”他的目光划过她的脸,眼里跳跃出一点哀悯的味道,叹息着,“上神终究太年轻了。”

长情怔了下,发现自己的头脑果然过于简单了,在这老资格的螣蛇面前,简直半点也提不起来。

不过伏城倒也不在意,只说:“等日后有空,我再与上神细说里面的经过。如今无支祁一派试图突围,九黎残部从西北方率众前来,欲与无支祁汇合。上神可有决心随我截住那些反贼?只要将九黎残部粉碎,上神便立了大功,摘下铜铃一事也就将功折罪了。”

现在还有她可选择的余地吗?本来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天地间的秩序也从未混乱。结果就因为她的一次莽撞之举,弄得天界大动干戈,甚至给了退出大荒的九黎以卷土重来的机会,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决心我当然是有的,可我力有不逮也是事实……”她尴尬地眨了眨眼,“道友若是不嫌我拖后腿,那我便拼尽全力,背水一战吧。”

伏城对她的客套之辞很是不屑,闲闲调开了视线,“上神自谦了,那淮水的巡河夜叉原本不是等闲之辈,最后竟被上神打得粉身碎骨,足见上神的能力。”

关于这个长情也想不明白,她一千年来老老实实的,就算皇帝的那帮儿子们比扔石子,砸得她满头疙瘩,她也不过气呼呼哼一声,从没想过伸手推他们一下。可是面对水下阻止她摘铃的夜叉,她却下了狠手,一口气把他们全打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概是因为我怕鬼,人受了惊吓,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腾云之际她还在冥思苦想,想不出原因来,觉得十分泄气。

转头看伏城一眼,月光晕染他的侧脸,眉眼间覆上了一层幽蓝。长风吹过他鬓边,那头乌浓的发猎猎飞扬,有一瞬长情生出种错觉来,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年月太长,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因为距离颇近,甚至看得见他眼梢的泪痣。

长情根本不知羞涩为何物,视线相接,冲他咧嘴笑了笑。倒是伏城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别过脸道:“怕鬼没关系,只要不怕御风就好。从这里到北海瀛洲路途遥远,上神可坚持得住?”

长情说小事一桩,“我上次往返生州和凶犁丘,一天跑了两个来回都不带喘的,我脚程快,道友大可放心。还有你此番是来雪中送炭的,不要一口一个上神。论年纪,我与道友差得太远了,可能是孙子辈的……道友唤我长情吧,这样显得亲近。将来我也好在旁人面前夸口,说我认得螣蛇上神。要是还用官称,岂不是会穿帮?”

伏城不置可否,那张冷淡的脸,怕是连凿子都凿不穿他的防备。

这两天遇见的人都很奇怪,像把长情一辈子积攒的异性缘兜底掏出来了似的。先是晨星晓月的渊海君,后是这铁画银钩的螣蛇大神。一个是晴昼,一个是怒夜,同样是男人,性格竟相差那么大,真让人匪夷所思。

“长情?”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咬字之专注,让她头一次尝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她嗯了声,“就是恩爱长情的长情。”

既然自己都准许他直呼其名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伏城?谁知他接下来的话堵得她喘不上来气,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如此,本座以后唤你长情,你照样唤本座上神就好。”

长情傻了眼,凭什么?人物再大,也不能不懂礼尚往来的道理吧!可是她不敢跳脚,颇憋屈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妥,你唤我长情,我唤你上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你家婢女呢。”

可他却明知故问,“会么?”

“当然。”她挺了挺胸道,“就算我是罪神,也不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贵为上神,我贱列刍狗么?好歹上界还未真正降罪,我的身份还在呢。”

他听了她的话,似乎也仔细斟酌过了,慢慢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彼此便姓名相称吧。你可有姓?”

“姓宋。”她脱口道,至于为什么姓宋,也早已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当初第一个动土建造宫殿的匠人的姓吧。

“宋长情?”他复又沉吟,“送长情……单听这名字,倒像是个多情的人。”

长情笑了笑,并未答他。

她驻守人间,当然多情。这盛世的百姓她每一个都爱,真正的博爱,和帝王口中所谓的爱民如子是不一样的,她不会因私利伤害任何人,每一次的王朝更迭,反军入侵生灵涂炭,她用肩担起垮塌的城池,多少人在她的庇佑下逃过一死,连数都数不清了。

伏城问她:“你可喜欢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