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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22)

驻电又名四相琴,是始麒麟嫡子四不相入玉清天尊门下前,以身上五彩鬃毛铸成的。龙汉初劫时天地混战,这琴便下落不明了,没想到竟被螣蛇收藏至今。琴声哀婉,如幼子涕泣,化作断崖的始麒麟应声而醒已成定局,这琴再存在便是祸端,绝不能留。

站起身,将手悬在她上方,他的神力可以洞悉微毫,可是奇怪,却感应不到琴的存在。

难道是离得太远了?掌心再往下沉了沉,依然如故。

世上能让天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多,这个倒算一桩。他一向有不服输的精神,心里疑惑,手便不自觉又压下半分来。还在思忖究竟是什么缘故,不经意向上一瞥,惊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瞠着两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吓了一跳,动作就此定格。忽然意识到双掌距离她胸口不过两三寸,又是一轮更大的惊吓,慌忙缩回手,怔怔倒退了好几步。

长情撑身坐起来,奇异地问:“云月,你在干嘛?我胸口有东西么?”

“不、不……”他满脸绯红,说话都结巴了。

“没有么?”长情扯开领口向内看了眼,确实什么都没有,愈发感到古怪了。

好在他自控力极强,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很快镇定下来,“你先前做恶梦了,闭着眼睛大喊大叫。我本想叫醒你,没想到你自己先醒了。”

长情听了恍然大悟,坐起来敲了敲脑袋,“我睡了很久吧,脑子晕乎乎的……”

云月道是,“确实睡得略久,想必是这两天太辛劳了吧。不过起得急了也会头晕,或者再躺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长情呆坐着,拧眉想了半晌,“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自然不能让她想起不对之处来,笑道:“你说要另找个屋子住,我替你安排了这里。可是换了环境,又觉得不适了?若是不喜欢,仍旧住我的大殿吧……”又怕她误会,忙补充了一句,“你睡床,我睡席垫。”

长情彷徨,摸着后脑勺嘀咕:“我……好像把什么要紧的事给忘了。”

究竟是什么,想不起来,试图从云月那里受点启发,便转过头盯着他看。他掖袖而立,温润清瘦,人如天上月。即便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着,也像最负盛名的匠人在敦煌画壁上描绘的惊世之作。

人是真的好看,这间屋子的陈设也清贵华丽,可说不清为什么,总有虚浮之感。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仿佛记忆被裁掉了一部分,前后拼接不上了。

云月见她苦恼,提着袍裾上前来安慰她,“你忘了自己的老毛病么,你我的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久睡便会产生错乱,不必着急,过一会儿应当会好的。”

想想也是,她哦了声,“没被雷劈着就好,我还担心是不是被劈晕了,才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他依旧温和地微笑,“我说过,只要不出渊海,你就是安全的。”

可是外面的天翻地覆还是吓不退她蠢蠢欲动的腿,她偏过身子,越过他肩头看窗外,“已经不打雷了吧?我悄悄上去看一眼吧!”

云月摇头,“我得引商奏报,说无支祁的旧部闯入生州了,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你现在出去,无异于送死,天界诸神都在等着缉拿你,要把你绑到天帝面前问罪。届时送上斩仙台,雷劈三千,火烧一万,以你的修为,能受得了几下?”

长情觉得舌头都麻了,“雷劈三千,火烧一万?这也太残忍了吧!反正我的祸闯得越来越大,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吧?”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今恐怕只有天帝能救你。”

“可那个老头子不是正想拉我出来祭天吗!”

云月目瞪口呆,“老头子?”

长情鼓起腮帮子,怨怼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崇拜天帝,但我就是要这么说。天帝打算杀鸡儆猴,我就是那只鸡。既然早晚都得死,在我临死前骂他两句,让我死得其所一点,不可以吗?”

云月的眉毛都耷拉下来了,苦笑道:“好,那你骂吧,可要我帮你一起?天帝这个糟老头、老糊涂……”

他大概不会骂人,这样纯良精致的少年,恶言恶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反倒成了对他的侮辱。

长情不由泄气,“其实天帝也很无辜,人家是首神,维持天道平衡是他的责任。”

他暗暗松了口气,复低头看她,“今晚拈花湾中有海市,我领你过去逛逛如何?”

长情兴致低迷,连连摇头,“不去、不去。一个通缉犯到处跑,太不给雷神面子了。”

云月作势想了想,“当真不去么?那这样吧,以后你就要常住渊海了,为免别人说闲话,咱们对外办个婚礼吧,即日起就筹备,可好?”

这淫鱼,想方设法骗她成亲!长情跳下床,到妆台前找根发簪把头发绾了起来,回身笑问:“海市在哪里举办啊?还等什么?这就出发吧!”

第18章

挪挪地方,一起走一走,多些相处的时间增进感情,这些都是好的。

长情本来心情欠佳,但去往海市的路上,渐渐有了笑脸。海市么,水族的集市,当然也不在渊潭,而是距离渊潭甚远的娑婆海。一个陆地上的神,又从来不愿意走动,所以她连娑婆海都没有听说过。

“我只知道娑婆世界,娑婆海又是什么?”

云月穿柳色的禅衣,一抹翠色在银白的月光下,像草底朦胧的晨雾。他脸上始终是温暖洁净的神情,遇人先笑,仿佛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烦恼。

“万物生灵归附娑婆世界,河流百川汇入娑婆海,人神于娑婆世界的理解,便是水族对娑婆海的认识。譬如云浮大陆和中土都属于生州,我们身处的渊海和长安八水也只是娑婆海中微小的一滴水。”他一递一声缓缓道,见她满脸迷茫,不由一笑,“我说得太复杂了么?简而言之,娑婆海是水族心里的长安城,海市便是长安城中的东西市。海市很少有,一年不过两次,这次正巧碰上了,就带你过去看看,也好了解我生活的世界。你以前可逛过市集?”

长情摇头,“我虽没逛过,但睁开眼就能看到。每日晨钟一响坊门大开,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胡商就赶着驼队涌进城里。人太多了,乌泱泱全是脑袋,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觉得稀奇,“我听闻女孩子都喜欢逛市集,没想到你却不爱?市集之妙在于游走其中,你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就如囫囵吞枣,品不出里头的奥妙来。”

长情没有顿悟,但别出了一点苗头,“你这么懂得女孩子的喜好,想必陪凌波仙来过吧?”一面说一面左顾右盼,“你说今天我们能不能遇见她?”

云月没想到她会拐出十万八千里去,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他开始疑心,她是否在意凌波仙的存在,否则怎么会在这时想到她?

心潮翻涌,滚滚如岩浆,他低头道:“海市大得很,她就算来了也未必能遇上。”

长情很遗憾的样子,“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要遇见她做什么?”他觑着她的表情,试图发现一点醋意的蛛丝马迹,“若被她看见你我在一起,岂不更伤她的心?”

可长情的脑子不知究竟是什么做的,她的回答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我在你那里避难,确实会让她误解,所以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打算搬到她的水府去。”

云月惶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她嘻嘻笑着,自觉这个主意独到又奇巧,“人与人的误解就是从距离开始的,只要让我和她相处上一两日,她自然明白我的为人,也会对你回心转意的。”

又开始了么?又要积极撮合他和凌波仙了?遇上这样不开窍的女人,有时心累到想呕血。

云月的双手在袖笼中握了又握,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笑,“可是你忘了,她在意的是我的心意,而非你的态度。所以你不必作无用功,既然她打定了主意放弃这门亲事,一切到此为止刚好。再说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搬到她的水府去,恐怕更让人误解你是有意坑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