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碧海燃灯抄(50)

今日的月火城之行,打开了天帝的心窍,他说:“榆罔,你可知道,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真的孤独。你我活了那么久,回望前尘,可曾真正挂念过谁?”

炎帝想起了琅嬛浮山上的那个人,一身道骨,风姿卓然。可惜后来踏错一步跌入了轮回,万年过去了,如今魂魄不知飘零到了何方。如果同少苍提起这个人,大概会引来他的耻笑吧!

他摇头,“我参不透你那些感悟,不过这话说得好,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孤独。你如今有人挂念,千万不要轻易松手。有些人见不得,有些人错不得。一旦错过,可能就此天各一方,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突来的语重心长引得天帝侧目,他辨他神色,“你还好吧?”

炎帝笑起来,嗳了声道:“你竟会关心别人的感受了,就冲这点,我喜欢玄师。”

结果天帝板起了脸,“你说什么?”

炎帝惊觉失言,忙摆手,“我只想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之情,没有非分之想。未来的天后,我敢随意喜欢,又不是不要命了。”

***

那厢的长情倒一切如常,天帝的到访没有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轻易就能穿过她和麒皇布下的结界,这就说明月火城目前很不安全。她原想如实禀告这件事的,但回归后的麒皇变得十分多疑,她害怕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只得委婉提点了下,甚至建议他放弃这里,重新选址营造新城。

可惜得很,麒皇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他有他的考虑,重建耗费人力不说,还有可能彻底阻断族人的归途。那些散落各地的族人势单力薄,只有凝聚在一起,才能变得强大起来,才有力量自保。

长情见劝说无果,便不再坚持了。其实麒皇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三途六道每一寸土地都在天帝的掌管之下,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最终都会被他发现行踪。一动不如一静,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从主殿出来后,仰头观望拱形的气层。现在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加固它,不说防住少苍,至少防住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甲神兵们。

“玄师大人,”长街那头,有刚觉醒的少年跑过来,腼腆地捧着食盒送到她面前,“这是我母亲刚做的蒸糕,让我送一碗给玄师大人尝尝。”

长情垂眼看盒子里,热腾腾的蒸糕莹白清香,便接过来,笑道:“替我谢谢你母亲,厨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月火城当初,其实就像一个边陲小镇,街头有商铺,神殿后有学堂,族人在这里自给自足着,城中各项产业都蓬勃发展。因为麒皇治下并非都是麒麟,也有其他走兽,因此城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不许轻易现出原形。那时候的生活,当真和人无异,可惜得了正道的神无法容忍兽族统御天下,便有了后来的争夺和杀伐。

她轻叹,把盖子盖了回去。身后侲子来接,她说不必,“玄枵司中还在界碑那里守着吧……我去看看他。”

她戴上那盒蒸糕,腾身下了浮城。化麟池很大,沧泉滚滚而下的水从高处冲击向池底,水面上迷迷滂滂尽是水气。贴身掠过大池,清凉的雾迎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凉气,这时候心境倒很是开阔。

身后的水雾遇见阳光,折射出弯弯的虹,就吊在月火城和大池之间。她提着袍裾漫步过青草,跨越了从极渊就是山海界。远远看见有人靠碑而立,那身影还如万年前一样,在她心头点出了一片涟漪。

她上前叫了声司中,碑前的人转过头来,清冷的眉眼,略显苍白的脸,看见她显得有些意外,“座上怎么来了?可是城中出事了?”

她不由撇了下嘴角,“我就是那个带着噩耗到处行走的人么?只要见到我,便是有不好的消息?”

伏城略显尴尬,俯首说不是。她笑了笑,提起手里的食盒向他一晃,“司中在热海请我吃过胡饼,今日我做东,请你吃蒸糕。”

上司的盛情当然是不好拒绝的,哪怕他不喜欢吃点心,也要让玄师三分面子。

她心情很不错,拖着繁复的裙裾,跳上了雕莲的须弥座。日光洒在她眉间,她还是他印象里的玄师,几乎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很少有动怒的时候。须弥座很高,素履在袍下悠哉地晃荡着。她打开食盒的盖子,指了指边上,“你上来坐。”

伏城仰头看她,万年前的兰因玄师虽然随和,但很少有如此轻松的状态。她的五官与她越来越像,但性情方面似乎并不完全相同,现在的显然更洒脱,也更敢想敢做。

她说来吃糕,自己捡了一块放进嘴里,另一块递给他,“我跑得快,还热乎着。”

他依言在边上坐下,接过来微啮了一口。长情看了发笑,“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大口吃,大口嚼,又没毒,吃不死的。”

他长了一副不会屈从的性情,指尖捏着蒸糕,皱着眉道:“弟子不爱吃这种东西。”

长情无可奈何瞥了他一眼,“人要敢于尝试,你不知滋味,自然什么都不喜欢。譬如本座,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心里想见什么人,驾起云头便来了。”

可是分明寻常的话,表达起来竟有模棱两可的暧昧况味。长情说完便顿住了,看看伏城,他垂着头,那模样拘谨无措,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第35章

如果换做以前的兰因,恐怕不会去说这样容易引发歧义的话。她一向高洁自持,和座下十二弟子保持着既近且远的联系。你说不上她哪里不好近亲,但她就是距你十万八千里,如天上孤月,可望不可即。

但无量量劫后,世界成了一盘散沙,由神族打乱重整。她经历了消亡到重塑的过程,其中每一道风,每一滴雨,每一个人,都会灌输给她不同于以往的感触。现在的她是全新的她,即便还留着兰因大部分的特质,但少部分也是属于长情自己的,闪闪发光的特质。

伏城坐在那里,仍旧垂着头,手上的蒸糕早就在西风里变凉了,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只得茫然继续捏着。

长情撑着脸颊望他,“司中,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伏城的侧脸看上去非常俊秀,是那种细致的,属于男人的俊秀。他有挺直的鼻梁,和纤长浓密的眼睫。垂眼的样子不像久经风霜的战将,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她的问题大概令他很不自在,他不安地牵了牵领上的障面,低声道:“弟子这万年以来,一心寻求振兴麒麟族的方法,我不能,也不敢去喜欢任何人。”

长情哦了声,“为什么?”

他说:“若喜欢上别人,受的掣肘便多了,软肋也会变多。爱情使人懈怠,我怕一旦动情,就再也想不起往日的梦想,会无可救药地沉溺进温柔乡里。”

长情听完心生感慨,这螣蛇真是个执拗的人。

“你并非麒麟,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是麒麟,但螣蛇部被九黎灭族时,是麒皇救了我。龙汉初劫前,我在月火城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那三百年足以构建出我对麒麟族誓死的忠诚。我投靠庚辰,是因为我知道他不甘于苟延残喘。这一万年来我都在等待时机,只要时机成熟,玄师会觉醒,麒皇也会回来,那么我的任务便完成了。”

一个男人的执念,无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也许你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有的人却会耗尽一生去追求和达成,这是价值观的殊异,很难判断对和错,只要存在,便是有理有据的。

“如今你的所求已经做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下,把剩下的蒸糕放进嘴里,提起障面盖住了眼睛下方的部位,毅然道:“听从城主号令,守卫玄师大人。”

长情微笑,眺望向远方,西边的晚霞热烈地红起来,太阳沉到水天的交接处,涟漪倒映着它,像末世里连体的两轮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