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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52)

这个消息确实来得震撼,麒皇与长情交换了下眼色,方转头望向寒离,“尊使是元凤麾下,告知我们这些,总有你的目的,不妨直言吧,看看你我可有合作的可能。”

寒离那张阴鸷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显得诡谲,他说很简单,“摧毁混沌珠,让元凤再无翻身的机会。青鸟一族充当下一个於滇,反正把阖族扔下海眼这种事,玄师熟门熟道,办起来并不费手脚。只要元凤彻底毁灭,那么凤族便是一盘散沙,到时我自有办法令凤族与麒麟族结盟。如此一来你我同仇敌忾,直指天道,二位看,可是绝佳的合作契机?”

寒离说完,颇有些沾沾自喜。麒皇脸上不见波澜,只是调转目光看向他的大祭司。

长情断然拒绝了,“万年前以於滇换命是下下策,后来我麒麟族惨遭灭族之灾,未必不是因为没有种下善因。这种事本座不会再做第二次,枭使若有好计请另献,若没有,请恕本座失陪。”

她没等麒皇表态,便转身走出了主殿。万年前她曾经和他详谈过,绝不再去动用禁术,他也是答应的。可她现在有些担心,当年的诺言在经历过无尽生死后,会不会已经有所动摇。她害怕留在那里最终会证实这个不好的猜测,所以她落荒而逃,她无法面对。

走在复道上,长风浩浩吹过,吹得身上绶带翻卷飞扬。月亮的光晕悬浮着,发出青紫的光,她略站了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神殿里。

今晚於滇这两个字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她想起那些人绝望的眼神,心里便钝痛起来。作为祭司,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族人,可作为一个人,她无疑是残忍的。后来的一千年,她的良心日夜经受拷问,好在栖身于龙首原的日子混沌沌不知前事,她决意把一切都忘了,可那黑枭又跑来提醒她做过的恶,提心她原本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脑子里岩浆滚滚,灼痛她的眼眶。她抱着膝头坐在重席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莲花金砖上传来足音,有人走到她面前,叹息着说:“太过有良知的人,当不了合格的祭司。没有金刚手段,何以显菩萨心肠?你不过是在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老小,你没有错,错的是麒皇。”

第36章

这嗓音,可能是她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她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答得很坦然,“本君答应过你,一有空便来看你。白天的政务都处置完了,余下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来这里就来了。”

要是没记错,他不久前刚来过,长情做了最坏的打算,预备隔上三五日被他恶心一回,没想到他一日两次,这就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

“天帝陛下,你知道这是哪里么?这是月火城,不是你的碧云仙宫。这里每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包括我也是。你这样来去自由,是不是太不将我祭司殿当回事了?”

他傲慢地扫视四周,“区区麒麟族,根本没有一人是本君的对手,就算你那麒皇神功盖世,也无法发现本君的行踪。再说本君是来看我的天后,不妨碍这城中任何人,如何就来不得?”

她听得生烦,“我不是你的天后,也不可能去当什么天后,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不,“本君是三界主宰,会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你让本君看过了身子,就是本君的人,本君决定的事,永远不会改变。”

长情终于抬起眼来,不为别的,只为看清这人有多不要脸。

“我本不愿追究这件事了,没想到你还敢提?你偷看我洗澡,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还有脸来说这番话?”

天帝颊边浮起了一点可疑的红晕,这些话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当她面说出来的。他一生谨慎为人,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半路上找机会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口干舌燥。她顶着一脑袋泥浆跳进湖里,真身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龇牙咧嘴满脸凶相的混沌巨兽,大约只能以欣赏动物的眼光,才能发现一点类似矫健、有力、迅猛之类的溢美之词。他还在感慨,自己在渊底时的鱼身比她好看多了,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变回了人形。

当时月色皎洁,照得乾坤亮如白昼,她的长发缎子一样铺陈在水面上,没有半点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荡荡地,一双兰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他心头一慌,忽然意识到大禁也在场,立刻狠狠望向他,吓得大禁飞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没敢再出现。

至于后来……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条,短暂关闭了天眼。可单单只是那幕也足够了,足够激发出他对这个女人负责到底的坚定决心,就像他刚才说的,看过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并不领他这份情,对他怒目相向,连半句温软的话都没有。没关系,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受待见,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身为玄师,竟然不知这乾坤每一处都有本君手眼么?”他语重心长劝告她,“以后不要露天沐浴了,你这是在邀请本君旁观,哪怕本君不愿意,也很难做到一眼不看。好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纠结于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往事,罪与不罪,要看最终的意义。就算你自觉罪大恶极,但只要大多数人觉得你做得对,那你便是对的。”

长情虽然很讨厌他,不过他的这段话,也为她困顿的死地开启了一道微光。

她紧紧抓住袖褖,低声道:“八百人的生死,转眼就被我定夺了。我一直不敢回忆,生命本无轻重,我凭什么要拿别人的性命,来换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灯下缓缓踱步,边踱边道:“生命虽无轻重,人心却有厚薄。彼时的於滇扰乱三界,这个族群本就不是善类。清剿他们是替天行道,只不过你以此换取了麒麟族的延续,觉得自己谋私利,过不了自己那关而已。本君先前说了,常怀菩提心,不意味着姑息养奸。站在你的立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你没有做错。”

长情眼巴巴看着他,发现天帝其实一点都不公正。只不过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让人误以为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她怏怏垂下眼,“错了就是错了,我自有面对错误的勇气,天帝陛下不必为我找借口。”

天帝却道:“并非本君为你找借口,是因为你我同样处在权力的巅峰,这世上只有我最理解你。你的无奈本君会有,你的彷徨本君也会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压着黑夜的闸门,拼尽全力将它扛起来,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里去,这有错么?你自问你做到了么?如果做到了,即便只是带来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无愧于自己的族人。”

长情听他这番话,竟然听得呆住了。这段时间他带给她的所有感受,除了喜怒无常就是偏执霸道。她从不知他是一个如此深沉的人,有超出众生的敏锐感悟和洞察力。一个人活得清醒,便格外冷硬,大多时候不是因为残酷,是因为击穿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这梦想,也许是别人赖以为生的最后勇气。

如果他不是天帝,倒可成为良师益友……真可惜。

她从重席上下来,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殿中一隅霎时亮了许多。他就站在她身后,她记得在去海市途中乘坐苇叶舟,云月也站在她身后,那时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个头也远不及现在怎么高。如今的天帝,离得稍近些就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搁下铜签,转身走开了。

“你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月火城吧?山海界这头的天然结界,还是防不住你的天眼。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举攻进城来?这样钝刀割肉,难道是为了满足天帝陛下的猎奇之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