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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97)

那厢麒皇的大殿上,火盆里的炭正烧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实并不比寒离好多少,曾经给人的威慑力有多大,现在反馈回来的痛苦就有多大。

马鬃拧成的绳子横穿他的手腕,高高悬在殿顶上。他的腕子本就细,鬃绳狠狠勒过,创口又被扩大了几分。皮肉翻卷下,几丈长的绳子被血染红了,他握着拳,蜿蜒的血线随着手臂曲线流淌,在肘尖汇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呼吸,才能窥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狈不堪,心中溢满大仇得报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拧得越紧,他问他:“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值得吗?”

汗水浸透的发贴在脸颊上,天帝低垂着头,唇角隐约还带着笑。他说值得,“我欠她一条命,现在把命还给她,我就能问心无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魔,你是神,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有结果。”忽然顿了顿,想起了第二种可能,“不过也许再等一等,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的意思,是黄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来,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很好,硕果仅存的盘古种,年纪比他还大。就像越老的人参越珍贵,越珍贵,提炼出来的药性便越大。来前他算过了,始麒麟的寿元应该和通天相当。当年通天能够将自己练成截珠盘,那么始麒麟绝不会比通天差。

多珍贵的好塑材,简直让他欣喜若狂。观尘君把长情被押赴天垒的消息传进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横眉怒目拦住了他,“明知是坑,你还往里跳?”

他的语调里却满是庆幸,“天同要杀了她。”

炎帝愣了下,终于明白过来,“难道她逃出碧云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会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回去,就是为了让她看清?”

他理了理广袖,说是,“我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否则这死局怎么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办法吗?我要炼化截珠盘,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

炎帝的目光依旧惶骇,“只要不是拿你自己喂刀就行。”

他说不会,“始麒麟是现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在他预料之中。他们演戏,他可以尽力配合,顺水推舟助他们反目虽重要,在她面前自证更重要。但愿她看见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制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灭。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在清明乍现时心里有他,这就够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旧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这世上也只有天帝能办到了。麒皇竟会因他专注的凝视感到不安,衔怒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这些年化崖的经历,是否让他的灵力有所退化。不过以那五支定魂针入体时的力道来看,他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号。天帝轻轻牵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头,“长情在哪里,本君要见她。”

麒皇调开视线,心头有牵丝般的牵痛,“天帝陛下还是多担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追着问我要女人的。”

天帝长吁了口气,沾满血污的衣袍簌簌轻颤,“你把她杀了。”

应当已成事实了吧,麒皇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一个女人而已,对复兴大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蹙起的眉又平复下来,他甚至带着一点骄傲,用唏嘘的语调对他说:“天帝陛下觉得自己上当了吧?此时此刻痛彻心扉吧?本座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当年月火城破,我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下,还有我的麟后……那场大战后我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万年前我所受的苦难,今天加诸在你身上的,还不及万分之一,天帝陛下不会经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开口,低垂的发丝上有冷汗淋漓而下。虽然是一场戏,痛却也是真的痛,不过这时反倒放下心来,就怕麒皇中途改变主意,不能逼得长情反目。既然他的计划没有改变,那么自己的筹谋便算完成了一半。

闭上眼,还差一点,他在等着她回来。这大殿因杀气弥漫而阴寒入骨,他生而为神,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顿,无奈地打了个寒颤。

麒皇开始从他身体里搜寻神魄,神魄相当于精魅的内丹,如果能顺利取出,那么躯壳便是一个中空的容器,对麒皇来说大有用处。神力扫荡吸附,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如果当真是肉体凡胎,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很庆幸,泥丸宫中百神汇聚不散,因此冲击再大,除了痛楚很实在,别的倒也没有妨碍。

麒皇遍寻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来要提炼你的神魄,非得毁了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头,中途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表情,麒皇看不见他唇角浮起的快意,只听见他悲凄的喃喃:“有什么怨恨,你只管对本君下手便好,为什么要杀了长情!”

为什么呢,他也仔细问过自己,“因为道不同,她不能再为我所用了。”

天帝嘲讪地嗤笑,“可是她对麒麟族忠心耿耿,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麒皇说不,“今日不反,怎么能保证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当年的罗睺一样,她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将来吞天噬地,莫说是本座,就是你那凌霄殿只怕也要颤上一颤……所以天帝陛下应当感激本座,壮士断腕,图的是长远之计……”

他话还没说完,殿内忽然长风过境。燃烧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只余铜鼎之中炭火摇曳,发出幽微昏暗的蓝光。

一双素履踏上织锦的毡毯,来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于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这样对待追随多年的旧部,是不是太无情了?”

麒皇一惊,猛然回头看,本以为已经被处决的人重又出现了,着实让他意外。

该死的人没死,想必那只猫头鹰是凶多吉少了。麒皇惊讶过后倒也坦然,“玄师的修为果真精进了,两支定魂针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蓝火映照着那张精致又诡异的脸,明寐之间如鬼魅窥人,“我也很庆幸,若是没有混沌珠,我这刻恐怕已经死在寒离手里了。”她说罢微微偏过头,眼梢有泪莹然,“我只是很失望,这些年我为麒麟族殚精竭虑,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混沌珠是你让我去找的,我何错之有?麒麟族经历过灭族之灾,我以为历经磨难后重聚,会团结得比以前更紧密,看来我错了。”

也许是有些伤心的,但这伤心并不破坏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没杀了他,办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划出一个巨大的结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笼罩住新城最高处的一切,她顿地化出原形,张着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扑了过去。

第65章

吞食混沌珠后的麒麟会有怎样的质变,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难以想象。长情那一跃,虽然结界外的眼睛看不见,但惊天动地的声响也足够让这新城发出恐怖的震颤。

那双赤红的眼,在黑暗的夜里绽放骇人的光。没有瞳孔,如两片血海,幽蓝的背景下迅猛移动,留下虚幻的光影轨迹。也许是因为吞噬了元凤的缘故,原本细密的黑甲上烈焰灼灼,红色的火,蓝色的电光,纠缠、交织、互不相让。入魔这个词眼以前并不那么具体,但在魔性一天天壮大后,形态上的转变,将一切诠释得生动且客观。

麒皇大概有些惊呆了,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当森然獠牙触到头顶,他才猛吸了口气。人形对战毫无赢面,天地间响起一声暴戾的嘶吼,他砸下手中长剑,现出真身对抗。

上古两大巨兽对峙,若不是这结界已演化出虚空,真不够他们折腾的。始麒麟的真身极美,他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单色麒麟,浑身纯白,有金色的鹿一样的犄角。因为是雄性,体型倒与魔化的长情不相上下,于是一黑一白两相缠斗,灵力和雷霆如铸剑时的锻造,狠狠一击下去,立刻漫天迸散,倒映着透明结界外扬雪的世界,竟还有种如诗如画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