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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默俏]两不知(4)

作者: 死者葬仪 阅读记录

接下来的两天俏如来仍在和西壁这一幅壁画奋战,默苍离则一贯神出鬼没,有时候过来看他画画,有时候则在庭院里思考什么。知客僧人有时候送茶水过来给辛勤工作的学生,顺便和他扯起默苍离,直说这位作家了不起,小说本本畅销,若真以这座寺庙取材出书,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古寺也能出名。

俏如来笑:“那岂不是搅扰诸位清修?”

知客僧说:“若香火真足够旺盛,古建壁画也能得到好一点的维修。你看,你现在描画的这一幅,人物脸孔年深日久,已经全部磨损而去了。纵然请来的施工队妙手弥补,只怕也不会是原来样子。”

俏如来叹一口气,道:“生住异灭,皆有定数。”

知客僧人笑,说:“你这小子,挺有佛缘。想过入我佛门庭吗?”

俏如来笑着将这话题带过了,最终勾勒到天人空白面孔的时候,笔锋顿一下,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带了过去。

那天下午渐渐乌云密布,没半点阳光。佛殿中光线本来不足,又失了天光,两盏立灯也不够亮,俏如来勾线勾得眼睛都酸了,偏偏赶着进度,将最后修罗狰狞面孔细细描完,才舒了口气,想明日总可以进行另一侧工作了。抬手看表,发现已经快要七点,吓了一跳,匆匆将画具收一下便往斋堂赶。

斋堂里面仍亮着灯。默苍离正窝在他的老位子上玩iPad,见他进来抬一下头,说:“晚饭。”

“抱歉抱歉,画得忘记时间了。”俏如来说,正准备去看中午师傅留下来什么,就听默苍离继续说:“你的那份我放在一边。”

俏如来往厨房里走的脚步一滞。

而默苍离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仿佛谁也没办法让他的注意力从iPad上面离开一秒似的。俏如来走进厨房,看见流理台上正放着一份素面,端起来仍然能感觉到碗壁温热。他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端着碗走出来,坐到了默苍离的对面。

“多谢您。”

他小声地说,然后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

默苍离到底有没有从iPad上面抬起头来,俏如来不敢确认。心里那点不能言说的情绪像是疯长的藤蔓一样塞满整个胸膛,理不清头绪,辨不清原来,一念间却已经将心口缠得无法喘息。

终究还是,说不得。

5、五 波微生

五波微生

那天晚上终于还是下雨了。

两人离开斋堂的时候便有零落雨点落下来,两人加快脚步一路行到客房时候雨已经大了,来不及说什么便匆匆跑进屋去避雨。俏如来找出毛巾擦着打湿的头发,一边擦一边想起隔壁的人,一边觉得对方至少应该有这种生存智慧,一边又想起默苍离整天看着iPad的样子——否则冥医怎么还要专门找人去浇花呢。

但是再怎么说,他和默苍离,也不过是比“陌生”稍微熟悉一点的两个人,甚至谈不上“朋友”二字,自然也就没有去付出担心的理由。

俏如来掐断念头,从行李中翻出本闲书来看。外面的雨则下得愈发大了,淅淅沥沥不停,只怕是山中桃李经此一雨,都要败落了。

就在他准备去睡觉之前,门上忽然响了两声。他愣了一下,就听见门外默苍离的声音:

“俏如来。”

“默先生?”俏如来连忙走去开门,忘记了毛巾还顶在头上。门外的默苍离倒是撑着伞,看见他的模样也略略挑一下眉。

“我屋里漏雨了。”

“哎?”

“正好在床顶上,湿了半边的床,没法睡了。”

俏如来先让默苍离进来,道:“要不要我去找一下大师他们……”

“这么晚了,只怕不便,这间寺庙也没有多预备客房出来,你是要人半夜翻找被褥吗?”默苍离语气平平,像是说着件极普通的事情,“不如就在你这边凑合一下。”

俏如来先说了一声“是”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半天才小声道:

“那么,我打个地铺……”

“我可不想冻死杏花的学生。”

“诶,这个……”

俏如来还在想措辞,默苍离倒是动作极快地脱了外面的厚衣服,先在床上占了一半:

“上来。”

“……是。”

寺中简陋,床绝不可能足够宽敞,不过勉强两人并肩而卧。俏如来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尽力留出一点地方。客用棉被抵不过山里的阴湿,即使整个人都裹进去了冷意还是从缝隙中侵入进来,一路从肌肤关节舔进骨头缝中里去。而身后那个人翻了个身——之前一拳不到的空隙变得几近于无了。

“躲那么远,你不冷吗?”

声音如同在耳边响起一样。俏如来本能地打了个冷战。春夜的雨连绵不断地敲下来,如同恼人的耳鸣一样将睡意都席卷而去。

不对。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默先生,……”

“也不怕掉下去。”

说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将人往里拖了拖——现在他们几乎是贴在一起了。俏如来屏住了气。

“介意?嫌弃?有这么糟糕吗?别忘了我的年纪可以当你的老师了。”

“……不。”

这个否定微微带一丝颤抖。默苍离的身体并不那么热——很难想象他那样性子的人会有多高的体温,但是在这样的夜晚,一点点温度都如此珍贵,身体几乎是本能地趋向热源,俏如来几乎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才避免了自己过于失礼。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从来。

身后的人低低嗯了一声,或许是回答那一声否定,或许是睡意朦胧之中随意发出的一个气音。男人的手臂仍然落在他的腰上。俏如来仍然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听见后面的呼吸逐渐变得轻长而稳定。

就这么抱着他,默苍离睡着了。

——不可避免地,他做了梦。

仍是那空旷的所在。就仿佛无中生有从黑暗之中硬生生截下一块,再放进些许的光亮,仅仅够勾勒出中央一棵枯树轮廓。其上,无数琉璃珠串正在烟气翻涌之中铮琮作响。

那人一如既往坐于树下,手中捧着镜子。见到他来,略略停下擦拭镜子的动作,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一切都太过安静如同被静音的视频。他听不见,上前一步,谨慎地确认,

您说什么?

那人嘴唇开合,像是在重复,又像是说什么对他失望的话。

——听不见。仍然是听不见。

他说,急急趋前,尽管距离仍然显得如此遥远。

您在说什么,师尊?

现在那人终于是站起来了。他望向他,目光像是一根丝线,柔软又坚韧地、从恒久之前抛掷而来。然后他转过身,墨绿色的披风浮动在烟气里,琉璃珠狂乱地响着。

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朝向更为深邃的黑暗而去,不再回头。

师尊!

他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脚步却像受什么绑缚一样无比沉重。

不要走。

请不要走。

我还没有听见您想要讲什么。更何况有太多我还没有学到的东西,太多我还没有告诉您的东西,太多我想与您分享的东西——

他执意向前走着,而背后的琉璃树渐渐,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们一起吞没了。

不,不是他们。

最终、在这无间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踉跄前行。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吗?还是最好的?这是否反而让我安心了呢?这是否解脱了您,还是不过我一厢情愿的妄想?

我不知道,师尊。

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以致我不能确定任一问题的答案。而永远不肯将话简单直接地说出的您,也从来不会给我任何直截了当的回答。

然而,我还是——

俏如来醒来的时候天将将亮,雨不知何时停了,熹微晨光如一泓深蓝的湖水将斗室浸染无余。默苍离的脸便在他的面前。也不知怎么两人就已经睡成这般彼此合抱的姿势,像是最亲密的情侣,毫不顾忌分享体温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