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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默俏]两不知(9)

作者: 死者葬仪 阅读记录

“精忠?爸爸可以进来吗?”

片刻后俏如来打开了门——他半长的头发在后面束起来,身上穿着画画的围裙,脸上不免有些赧色:“我并没有关着门不出来的意思。您请进来。”

史艳文走进了俏如来的屋里,未将饮料放下已是一眼看见桌子上那张画,画中人峨冠博带,青衫飘然,乍看是文弱书生的装束,偏偏手中持着一柄青铜古剑,背靠一株血色枯树,枝头之间遍坠琉璃——

这景象莫名眼熟,然而史艳文也不过是略微恍神,便不再追究这般错觉。他将盛着麦茶的玻璃杯递给俏如来:“画得真好。小时候送你去学画,一开始就是想让你多交些朋友,没想到不知不觉,精忠已经这么厉害了。”

“并没有,仍然生涩得很,”俏如来摇摇头,“他的神韵,我尚不能捕捉十一……”

“这个人相当眼熟啊。”史艳文又端详了一遍画中人的轮廓,“等等,这个人,难道是那天杏花先生的朋友?那位默苍离先生?”

俏如来点了点头。

史艳文注视了自己的孩子片刻,微微笑了笑:“看来精忠和这位默先生关系很好。”

“只是当过一段他的助手。”

“助手?”

“是教授委派的任务。”

史艳文饶有兴味地在画卷和俏如来微微发红的脸庞上看了个来回:“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

“也并没有很熟。”

史艳文微微一笑,心里奇怪地升起些欣慰和怅然混合的情绪:“默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和我讲讲他吧。”

俏如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简单地讲了起来——冥医最初的请托,庙里的偶遇,分享的一碗素面,教授的委托,关于壁画的探讨……史艳文听着,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然而还是故意说着:

“如果教授的任务不合理的话,也可以拒绝嘛。你要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会的。”俏如来立刻紧张起来,“我并没有不愿意,只是……”

“只是?”

俏如来沉默下去,仿佛一时找不到什么可以回答的话一样。

“默先生是个厉害的人,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在我看来,不是他允许的人,恐怕轻易不能接近他的私人领域。”史艳文说着,拍了拍少年过度紧绷的肩膀,“不用担心什么,做你想做的就好。说不定,对方也期待你再去拜访呢?”

俏如来抬起了头,明显有些惊讶,而史艳文则轻松地转开了话题:“好啦,刚才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俏如来一赧。

“正好,我们父子一起出去吃个夜宵。不要老对着画,小心画到最后都没状态啦!”史艳文不由分说地将俏如来拉上出去了。

事实上第二天,冥医就特地打电话过来找俏如来了,一上来声音照旧是有些苦恼的:“俏如来呀,你最近忙不忙?放假了应该还好吧?”

“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除了快要完成的画,俏如来想,“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哎,给你打这个电话真不好意思,还是我那个朋友的事……我过两天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之前找好的帮忙浇水的学生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冥医说着自己都心虚起来,“之前就麻烦你了这次还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看,苍离那个家伙很喜欢你哩,前两天我去他还和我问起来你的状况……”

俏如来手握电话听筒站在原地,想到如果是老爸听到这句话说不定会笑眯眯地摸一摸自己的头——昨天那句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语中的。

“当然啦,如果俏如来你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不要勉强,不要和我客气,”冥医极不好意思地说,“毕竟他家离你家也太远了,现在天又那么热……”

在记忆都已经被漫长的时间消磨打薄的那一个前生里,俏如来曾经设想过,如果这世上不存动乱诸事安然,那么他、父亲、弟弟、师尊又会是什么模样?或许父亲不必隐忍,小空不必被牺牲,师尊也不用为琉璃树上沉重分量而苦。无爱离别无求不得无怨憎会,平安喜乐,一身具足。

而现在他们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了。

冥医说,不要勉强。

父亲说,做你想做的就好。

现在他可以选择。他可以选择去见默苍离或者不见,没有一个纷乱的武林在他身后,没有无数需要拯救的人,没有侵袭如火的魔世——似乎他需要考量的,便只有天气是不是太过炎热这种小事。他可以选择逃避,可以选择遗忘,可以选择再不相见以免面对无法逃避的内疚和自责。

他站在电话机前,手里的话筒为体温所染,耳边似乎只剩下清晰的心跳,就连冥医的问话也遥远起来。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嗯,没问题。我明天过去。”

通向默苍离家里的那条漫长的坡道,此时已笼在浓密的树荫下了。俏如来背着简单的背包,一路骑车爬坡上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运动量之后,竟然也没出多少汗。空中成双成对的燕子来回盘桓,双尾剪过碧蓝的天空,留一串清脆的啭鸣。他将车停在院外,推一下院门——照例是没有上锁的。

他知道默苍离在家。

三个月不见的小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芍药谢了,满墙的牵牛含苞待放,院中郁郁葱葱,浅葱浓绿,唯有池中朱鲤来回游曳,偶尔跃起,在满园绿意中抹上一点鲜艳的红色。他拿了水壶依次浇水,浇到一半的时候,听见背后脚步声响。

默苍离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男人穿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下面一条深蓝裤子,意外地不再是一身墨绿,手里也并没有拿着iPad。他的目光遇上俏如来的。

“来了?”

“嗯。”

“结尾写好了。要看吗?”

当然要看。

俏如来跟着默苍离走进屋里到了对方的书房。之前的一片凌乱已经不复,至少各种资料都已经塞回了书架,剩下书桌正中一叠稿纸。默苍离指了指之后,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就开始坐到一边去玩他的iPad了。

俏如来翻开了打印稿。

那是一个意料之中的故事。

故事从庙中一幅壁画开始,却又在序章之后迅速转向某个历史中几乎不存记载的时代。那时中原王权失落,武林为尊,九界之乱纷至沓来,两千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墨家试图展露头角——图谋多年的阴谋家、壮志凌云的枭雄、少年侠士、向佛之魔、入魔之人……那种种已经隐没在时间长河之中的人事物,竟好似通过文字一一复生出来。俏如来没有仔细地看,他意识到其中有错误有疏漏——推断和野史的残片断句所残留下来的真实总有极限——可是那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面前这个人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不敢细看,迅速翻到了结尾——而那让俏如来停下了动作。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许多年之后,某个庙里请了一个极有名的画匠来装饰佛堂的两壁。委托人是当地的一位善人,他当年曾经在江湖上闯荡过,现在却已经垂垂老矣、享受着儿孙绕膝的生活。他对画匠说:我想请你画这样的两幅壁画。

画匠说:老爷子,这并不是佛经中的故事啊。

老人说:是的,这不是佛经中的故事,而是墨家钜子世代相传的仪式。

画匠隐约听说过传说中那些阴谋家的传闻,然而他并未曾听说过弑师血继的故事。即使老人讲解之后,他仍是殊为不解:为何您想要让我创作这样的壁画呢?

老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墨家钜子都是这样,但是我认识的那个钜子,他的心里从来都压着这样的一块石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做过的事情,即使别人或许不是这么认为的。

您想说他做的是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