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的江湖(56)
声音虽轻,西瓜还是听见——失去视觉,听觉显得敏锐。
欺骗、背叛、暗算,悲愤交加,盛怒。
眼前一片黑暗。
“胡说八道!”西瓜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对,我瞎了,又怎么样?照样打你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瞎了?这么快?哼哼,看谁打谁个落花流水——”鞭风飞卷。
鞭下,不过是一个双目失明、满腹辛酸的十三岁少年。
西瓜侧耳、头微低、倾听。
蓦地,右手一扬——长鞭捉入掌中!
持鞭老三一惊:“你小子敢!”
西瓜依然冷笑:“这叫捕风捉影,你有没有好好练耳力啊——”忽然想起两天前小柳说过同样的话,心里又一酸,“这都不会,白活了。”卷住鞭,往怀里一带。
老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落马,赶紧也用力将鞭往怀中揽去,不料西瓜猛地松手,鞭上力道忽然消失,他用力过猛,蛮力使空,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有本事尽管使!”西瓜大叫,“看我怕不怕!”声调高,却如乌云密集的天,压抑许久后终于咆哮的霹雳,迸发出来:“怎么,怕了?有什么好怕的,我不就是个瞎子嘛?老大不在这里,白板大哥不在这里,就我一个人又怎么了!上啊,想死就上啊,反正我豁出去了,有人想跟我一起死没有?有没有?”
激动之际,甩开辛此,往前奔去。
“西瓜——”辛此紧跟,想拉回就要撞上马匹的他。
却晚了一步。地上有石,西瓜一个踉跄,踉跄的时候突然失了重心,一跤跌倒!
“西瓜,你怎么了?”辛此急奔上前,突然小腿肚上一疼,跌倒在西瓜旁边。伸手摸去,腿上钉着一支乌燕梭。
“大哥,你这是……”老三转头问长髯人。
长髯人发话道:“万一他同伙就在附近,你我有多少胜算?”
“可是咱们没见他同伙过来……”
紫面老二插嘴道:“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是,不如把他们带远点解决了,省得同伙找麻烦。”
老三笑:“好主意!”下马,走到辛此身后,举拳就是狠狠一击,辛此□□半声,昏倒。西瓜悲愤疼痛,方寸一乱,手足无措之际,后脑一震,亦失了知觉。
老三将辛此抛给老二,自己把西瓜提到马背上,扬鞭,三骑绝尘而去。
静静的夜里,有人赶路。
“师父,今晚月色很好,真想走一夜。”那五短身材,粗眉大眼的年青人道。
“哦?”文生打扮的中年人微微一笑,“可是空气中有雨的味道,一会儿有大雨,信不信?”
“真的?那——师父,前面有个破庙,我们去里面避一避怎么样?”
中年人点一点头:“也好。”
两人略略加快脚步。
果然,进了庙门还没坐稳,月色已经不见。
“师父,当真起了乌云,您说得真准!这里很破,不过屋顶还好,避雨没问题。”年青人燃起火折打量四周,“估计路程,我们明天能到吧?”
“这可说不准,应该是,或许,就在这里也不一定。”中年人道。
“那个……师父……”欲言又止。
“怎么?有事直说。”
“要是没赶上的话,是不是就糟了呢?师父不是说送信来的人所托之事极为重要吗?我想去前面探探路,师父,行不?”
中年人笑着,坐定在拂去灰尘的香案上:“岷方,你既然担心,就去吧。我到是觉得,好像不必再走了。”
“真的啊,师父,那我就去了。你老人家小心!”年青人齐岷方却是急性子。
“我真有那么老么?”中年人笑着反问,又嘱一句,“快去快回,别淋了雨。”
“——知道……”声音远去。
一个人静了静,片刻后笑笑,自言自语:“我想,还是先生一堆火,这孩子再快,回来也得淋着。不过——他急着要走,就由他。”跳下香案,掸掸半旧白衣。
动作忽然一顿。
听马蹄声疾,直奔而来——三匹马,两重一轻。
顺风送来对话:“妈的,下雨了!”“大哥,就在这儿动手吧,顺便避雨。”“行,拖他们俩下来。”“——庙里有人吗?有人没有?喂——正好没人,大哥,咱们进去吧。”
马到庙门,“噗嗵”、“噗嗵”两声——老二和老三把两个人推下马背。
身上痛,腿上更疼,昏迷的人醒,勉强挣扎。“你们要……怎么样?”辛此艰难地问。
“怎么样?”老三从老二手里接过了刀,“告诉你,得罪我们三兄弟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不、不要!”辛此叫,“你们——放过这孩子行吗?要杀杀我,求求你们了……”
“有话留到阴曹地府说去吧,今天给你个痛快!”刀扬起,只待一斫——
“——谁要痛快来着?”突然有人说。
随着话音一落,一个身影飞掠到老三身后,来人微微笑着,又道:“外面雨大,不进庙躲雨,在这里又要死又要痛快作什么?”
“谁?”大哥长髯人低喝,猛转身。
“过路的,避雨的,顺便凑个热闹如何?”
倏地天空一道闪电,照亮了刀,照亮了庙,和庙门口那白衣人,双目低垂,神色极为安详,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
“少管闲事,否则吃我一刀!”老三威胁,“我杀人看谁敢管……”
说话时,刀就向辛此砍了过去。
——叮!
一道弧线划过雨帘,那把刀钉在地上,微微颤了颤。
这边,老三吓得动也不敢动,额上冷汗和雨滚落。
面前——直指咽喉——白竹杖!
“阁下——还有阁下的弟兄们,最好不要乱动。放开你们要杀的人,大家进去说话,”白衣人慢条斯理地道,白竹杖往天突穴上一点,老三脸色都变了:“大、大侠……高抬贵手……”
白衣人果真抬手——白竹杖蓦地一收,将大哥和老二发出的暗器击落于地。
大哥立刻拔刀再斩,刀过处,发觉所斩只是一片残像!
来不及收招,脑后就一凉,风府穴受制。
白衣人在他身后发话:“如今大家可以进屋了么?”又向着老二、老三方向,分别道:“其实,我偶尔也杀人,想试试么?哦,还有,麻烦你们生一堆火。”
“不许伤我大哥!”老二老三齐叫,“依你就是。”
庙外,雨声密集。庙内,兄弟二人大气都不敢出。
两兄弟生火时,辛此扶着西瓜,勉强进庙,安排西瓜躺在地上,自己握着西瓜的手,将前情俱实说了。
西瓜恍若未闻,一点动静没有。
苏醒的西瓜和昏迷时没什么区别。除去——雨痕已干的脸上,不知不觉又湿了。
如果有一只熟悉的手擦他的眼泪,有个熟悉的声音告诉他一切不过是玩笑,然后和那个熟悉的比亲人还亲的人一起,回到平日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人握他的手,有人拭他的泪,有人讲着自己一个长得醒不过来的梦,噩梦。
西瓜觉得声音遥不可及,跟自己毫不相干,自己已经空了,完全空了,完全不存在,完全沉没在空虚一片的黑暗中。
——这些,难道,都是真的……
生了火,火焰跳动,看见白衣人已经坐在香案上,白竹杖押着自己大哥,悠然安详。
“大侠,放了大哥吧!”
“你们竟要对这两个人下毒手,”白衣人开口,声音不大,然而有力,“好像真是很该死。”
老三连忙分辩:“大侠,我们可没有杀他们,就想吓唬他们!您看清楚了,我的刀没有往下劈……”
白衣人挥一挥手:“错了。”
“错了?不可能……”
老三慌张之际,便听白衣人很轻松地道:“难道你们没有把我也看清楚?我知道刀没有落,但不是用看的。我——”顿了一下,方道,“我,不过也是一个瞎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