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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算法/破晓之吻(21)

作者: 酥脆饼干 阅读记录

他们审慎地交换了目光。军分区有大量的战斗机器人,所以是沦陷最早的地方,危险不言而喻。

但想要对抗人工智能,必须要依靠国家机器。

“我们会考虑。”景晗指了指门口:“三个半小时后汇合,我给你答案。”

他们分散去往不同的楼层,陆初辰上了三楼书法绘画厅。

天花板的灯管不时闪动,书画躺在文明尽头的孤地,寂静无声。

他带上白手套,打开防盗玻璃,从展台上将朱耷的《秋山图轴》收卷起来。

冷白的日光灯下,皴硬的墨线勾出寒秋的萧条。隔着几百年岁月,这一刻,他忽然能够触碰到孤冷的秋意,与这幅画生出了共鸣。

那是人类面对不同的灾难与覆灭时,一样的悲与怅。

他在此刻突然发觉——

“艺术真是有着奇特的魅力。”隐约是融寒的声音,他陪她去过几次画展,她父亲就是个国画家。从她简短的描述里,大概是个敏感细致的人,但他所擅长的工笔小品画领域,已经被人工智能逐渐取代……篆刻也是。

她脸上闪过丝痛苦,说,所有艺术家都必须掏出灵魂和AI竞争——为了不被淘汰,为了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

自从全球沦陷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上融寒,她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来到这里,把她牵挂的东西带走。

她是谭可贞介绍来的,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天似乎临近新年,她穿了件红色的骆马毛小外套,白皙尖俏的脸扎在一团灿烂的红里,却一点热烈的气息都没有,好像时髦妆扮都只是为了彰显这个年纪该展现的状态,跟她本人有很大的不协调感。

陆初辰看过她的简历——这个时代的人,从摇篮到坟墓,学校每学期的评语、从药房买过什么药,都会被记入联网的AI档案中,被管理得非常严格——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但如今,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出问题。

她压抑不住情绪的时候就把头埋下,深呼吸几次:再聪明优秀的人类,也一样被人工智能管理,我们花十二年学的知识,人工智能掌握它们只要几个小时。在AI面前,人和猩猩没有区别。那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时代,“是什么”“为什么”这些问题最好不要去深究。

他总觉得她背负了太多,压得喘不过气的内疚,以及自责,还有悔恨。她会去听歌剧、看画展,从中寻找灵感,哪怕为AI工作,也不曾改变,好像完不成一个好的创作,她的存在随时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真不想承认失败。”那晚她看完《威廉·退尔》,走出歌剧院时,夹雪的风让她闭了闭眼。

陆初辰听过她的作品,像白开水——如果是在人工智能并不发达的上世纪初,这没什么问题。但如今,随便一个有着最优算法的人工智能,都可以作出这样的音乐。

在这个物质文明极度繁荣的时代,观众的审美经验很丰富,需要不断的激情来刺激审美,艺术家如果不迸发出燃烧生命的感性,就会被AI淘汰。

她其实就是被淘汰的——连哭都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哭出来,拿什么和AI竞争。虽然拼命往心灵的沙漠里汲取清泉,可那些艺术不是拯救她的绿洲。

“你父亲,成功了吗?”迎着风雪,他忽然想起时代长河里,那些被AI取代的人,感到深深怅惘。他们燃烧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存在的意义。

她身影顿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后悔。

“他在精神病院。”

她走进雪地中,身影在路灯下拉的寂长,声音飘忽自远方传来。

“后来我想,双耳失聪、病中垂死、割耳自杀的疯狂……这才是人工智能永远也做不到的,它们的成功都太简单了,不会明白,人。”

人。

所以,如果融寒还活着,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也会竭尽所能保护它们,就像他此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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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赛博物馆寂静无声,融寒扶着红色的墙壁,站在进门右手第一个展厅,目光从墙上梭巡而过。

展厅一面是杜米埃,她一直觉得他更适合生在22世纪。另一面是米勒,倘若他在这个时代,绘画对象大概要变为写字楼白领,《晚钟》变成《打卡》,《拾麦穗的人》变成《写代码者》,人们平静地感恩人工智能赐予的工作和尊严,平和的画面充满了荒诞。

“亲爱的观众,我们将很快闭馆……”

机械的广播女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突兀地回荡在空旷的馆内。

这是斯年在提醒。

轰炸时间还剩七分钟。

墙壁是红色的,但好像有小雪纷纷扬扬。

她似乎看见父亲写生回来疲惫孤独的身影,垂着头,叼着根烟,肩上落雪。

记忆与眼前重合,透过雕刻精致边框的画作,似乎能看到一笔一划的生命,和埋葬在无尽时光中的人。

血脉的喷张,海水的起落,地狱里的但丁与维吉尔,雷雨后的艾特达断崖。

“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尽快离开……”

它将永远在烈火和硝烟中湮灭。同一时刻,亚洲,南北美洲,还会腾起无数这样惊心动魄的烟花。

她恍惚想到,要是在国内……

不,她在哪里……都不重要。她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毁灭,无法重生的毁灭。

那些人工智能会创作什么更好的书法国画来取代吗?不能,它们没有感性直觉,没有激情,没有哲学,没有对宇宙浩瀚的认知,它们只能冰冷地毁灭。

世界的轮廓又模糊了,她无尽的愤恨,抱着唯一的画,机械又恍惚地走出博物馆。

就算人工智能不断举刀,毁灭人类的尊严和生命、以及文明,她仍然连抗争都做不到。她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回到施害者身边,为了苟活——这多么讽刺,她简直是个鼠辈。

终于有什么弦断掉了。

承认吧,你被打回原型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没勇气反抗的人。如果是顾念,她才不会像你这样。

从坠机那天到现在,你无数次欺骗自己说“一定能行”,但你哪次成功了?

你把飞机开成了两截,那么多乘客被甩出去,你明知道,但不敢去想,对不对?

你提议走下水道,结果害两个青年也许死在警用机器人枪下。

你看不起HBSS和暗网犯罪平台,可他们至少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找核武器,敢想出引导斯年进化的疯狂办法。

——啊……对,引导斯年的神经网络,让他对人类生出恻隐之心。

唯一落在肩上的任务,也未能做到。

“我真失败啊……”她把头抵在冰冷的画框上。

“轰——”

自她身后扑来热浪,爆炸仍如一道惊雷,直直炸入耳中,地面剧烈震颤,四周物体都仿佛出现了重影,从身后飞来细碎的砂石。

融寒停住脚步,但不敢回头看。

当撒哈拉还是一片绿荫时,人类文明的足迹开始踏遍地球。无边巍峨山峰被攀登,无尽广袤之海被跨越,人类用灵魂里藏有的与生俱来的激情,歌颂或批判世间一切,并渴望被人理解。

她能看到的,它们仿佛交织成了无尽时空的画卷,从黎塞留缔造法兰西学院,到无数人追寻美的信念,在这冰冷的世界绽放一瞬的光彩,一起燃烧在了这片火焰中。

她没有回头,绝不能回头。

斯年站在河对岸,身影在光芒中无限拉长。他身后是烈火与残垣,像一幅轮廓优美的油画,融合了古典主义理性端庄的结构美,又肆意张扬着浪漫主义的明艳色彩。

她想把手里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砸过去,发泄愤恨,可是怕损坏了画——她只有两只手,没用到连眼泪都没法拭去,泪水很碍事地不断遮挡视线,整个世界被压缩到了一个极限的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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