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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雪时分(70)

江杨直接给了这个小师弟一个拥抱,重重拍他的后背说:“老师说,打得不错。”

“他在后台等你。”江杨松开他,又说。

两人对视着,在赛场上无惧厮杀的男人,看向甬道的出口……

“怎么?不敢出去?”江杨问,“怕了?”

是怕了。

能让他怕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因敬而惧,这一份敬畏没有随着年岁渐长而消退,反而在岁月洗礼的后越发清晰,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巨石,压在心上,不敢妄动。

他把领结取了,慢慢地放入西裤裤袋里,在几个兄弟在背后助推的动作里,握紧球杆,迈开了脚步。

终有一见,他在异乡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回到国内,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要怎么办?林亦扬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有实力回到祖国赛场,有实力夺冠时再回来。

难道你不怕吗?

八十多岁的老人,随时可能会走,真的不怕吗?

视野渐渐开阔。

后台的工作人员和休息的选手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或是忙碌,或是试图静心,在赛场找到最佳心态……

而那个老人家坐在中国休息室外的一个临时搬出来的黑色皮质折叠椅里,身边是两个家人。他们都见过林亦扬,认识他,一看到他出现就开心地弯腰对老人耳语。

在老师的目光注视下,他挪动着双腿,到这把椅子前。

曾背脊挺直的老师,已经完全直不起腰,是真累了,看一场斯诺克比赛耗尽了他的力气。那双眼睛在老花眼镜后,有着“终于一见”的喜悦和释然。

林亦扬努力着,想叫一句老师,却仿佛失了声音。手背上有粗糙掌心摩挲过,被握紧了,是老师先握住了他的手,没有提球杆的左手。

这一握,仿若当年,他第一次作为贺文丰弟子加入东新城的那天。

室内照明的灯光很暗,只有一个个球台上的灯光最亮,办公室虚掩的门里都是赛事录像的解说声。到今天为止,连球房里的气味,还有拖把在水泥地上留下的水渍,都刻在他脑海。

其实早知道是错了。

错在太倔,错在退出东新城,错在当初连一句错都不肯认。他最大的错就是宁肯舍弃恩师和兄弟,宁可舍弃好不容易有的“家”和成绩,也不愿低头。

傲慢固执的少年,认为离开是最潇洒的选择,是最有骨气的转身,甚至认为所有人都是在故意刁难,故意打压,故意让自己难堪……却忘了一开始明明是自己的错,不论错在何处,不论错大错小,是错就该认、该低头。

“小六啊,”贺文丰握着他的手,哽咽着,半晌还是重复着,“小六……”

大家都以为贺老会点评刚刚那场满杆局。

贺老却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感慨着说:“长高了,过去手都没这么大……”

老师握不住了,握不住你的手了。

林亦扬蹲下身子,把球杆搁在地板上,两手反握住老人的手,那已经皮包着骨和关节,满布皱纹,血管突出的手。

他眼睛里全是泪水,望着自己的老师:“外边天阴着,万一下雨,您这么大岁数不方便,”话很平常,可梗在喉咙口,想说完很不容易,“以后……有直播比赛,我提前给您电话,在家看。”

第44章 荣耀重现时(3)

时隔五天,林亦扬再次拿下一个147杆满分。

他职业生涯第三次满杆,在同一场公开赛上。简短的间隔,点燃了球迷的热血,包括不关注斯诺克的人,也刷出了一个又一个有关于林亦扬的话题。

第一年回归本土赛场,就用惊人的成绩在刷新着记录。

孟晓东和江杨也是一路高歌猛进,带领新人在这一届的中国公开赛上,拿出了本土选手的最好成绩,在主场上为中国观众献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精彩时刻。

最终孟晓东和江杨止步于四强,林亦扬进入总决赛。

殷果本以为自己能赶上总决赛,可是9球协会临时决定,把集训时间延长。也就是说,这一次林亦扬回到祖国赛场的第一次公开赛,她全程错过了。

决赛那天,集训结束。

殷果没时间回家,世锦赛的动员大会开完,就要飞去美国公开赛。

她坐在第一排,正对着体育局的领导们,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亲妈,真是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也看不到时间……

心一直悬着,高悬着。

领导讲话完毕,全体起立鼓掌,殷果马上起立,鼓得比谁都起劲,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她更盼着这场动员大会结束。

“好了,大家解散吧,都去休息休息,”面容慈祥的协会会长告诉大家,“下午不少人要去机场了,就不多说了。”

众人原地解散。

殷果看妈妈也没空理会自己,拨开人群就往外快步走,一出门,直接沿着楼梯跑上去一层,边跑边掏出手机。

根本不用刷网页,微信直接爆了。

所有人都在给她发消息,包括郑艺和表弟孟晓天,她竟然一个都不敢点开看。

二楼的窗户是敞开的,风吹在她脸上,也无法消散面颊的热度。

突然,一个新消息跳出。

Lin:不恭喜我?

心脏猛地收缩着。

她捂着嘴,喜悦的眼泪冲出眼眶,一秒都没有,就全冲出来,流到指缝里。他夺冠了,林亦扬夺冠了,他拿下了中国公开赛的冠军!

殷果怕被一楼路过的领导看到、听到,躲在墙边上,右肩压在墙壁上,想控制自己的感情。在楼下领导们说笑着走向大门外的一刻,林亦扬再次发来了微信。

Lin:想你了。

她握着手机,哭成了一个傻子。在夺冠后,在举起奖杯之后,他在说想她。

这比任何一句煽情的话都动人。

这个大傻子从来都不懂如何煽情,从来都是用最朴素的,真心实意的平常话、平常事让你知道,他有多在乎你。

***

体育馆内,观众已经散场。

拿了冠军奖杯的男人坐在北面第一排,奖杯在身旁的一个座椅上,西装马甲也脱了,在奖杯旁。他两只手臂搭在一左一右的椅背高处,靠在那,放松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赛场。

绿色的球台,在赛场正当中。

“干什么自己坐着?”江杨在身后问。

“累。”他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没和女朋友打个电话?”身后人又问。

林亦扬右手握着手机,也在等殷果的回音:“下午她们动员大会,世锦赛的。”

话音未落,微信提示音响起,连着无数条。

无数的[爱心]在刷屏着。

林里的果:我没想到,你真能拿下这一站冠军……

林里的果:你是最棒的。

林里的果:真的和做梦一样。

林里的果:哭傻了,让我缓缓……

又是一堆[爱心]表情,发个不停。

林亦扬看着手机屏幕的刷屏,在笑着,想象她一边哭一边发这个的样子。

身后有笑声,还不止一个人的。

他回头一瞅,东新城的全在,从大到小,从这一辈到下一辈都在,原本都是轻手轻脚站着,一星半点动静都没。这一被林亦扬发现,全都笑了,纷纷叫着“六叔”,“六哥””……

一时间,北面看台热闹了。

林亦扬好笑地瞅着他们,起身,指了指奖杯,对江杨说:“帮我拿回去。”

说完,就手撑着栏杆,从看台跳了下去,双脚落到地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年他第一次拿下全国总冠军是13岁,也是用这种方式来庆祝的。翻下看台,脱掉西装马甲,穿着廉价布料的衬衫和不合身的西裤,从赢了的赛场当中穿过。

江杨两手撑在栏杆上,望着他的背影。

过去的少年,脚步快,现在的男人也走得快,但前者更意气风发,后者更沉稳有力。

***

俱乐部的教练给大家办理完登记手续,出关后众人就原地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