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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杂货(375)

但是杀死一个人,和把人当做牲口贩卖,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虽也不是每一个大食商人都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但总归是他们那些人做得最多就是了。

“三郎所言之布,想来十分珍贵,兴许是种于某一国的王室庄园之中,外人嫌少听闻也未可知。”那名年长的粟特人这时候又道。

“那倒是也有可能。”罗用盘腿坐在胡床之上,双手袖着,面色微醺,笑眯眯地点着头,仿佛只是在听一桩不甚在意的奇闻异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旁人便很难知道那织布之法了。”

“中国不也有许多不外传的织布秘法。”

“啧,何止是织布秘法,连一个蚕种都不肯让人带出关去。”那几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起来。

“西域那边竟是没有蚕种?”罗用奇道。

“如何能没有?”一个粟特人笑了起来:“几个蚕种而已,总会有人想到夹带出去的法子不是。”

“这事也就是对着三郎你我们才说,换了别人肯定不说。”

“这几年玉米种子也说不能出关,今年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在西面一些绿洲之中,也曾见到一些人种植玉米的。”

“话说那蚕种,听闻最早偷偷将它们带到关外的,还是你们汉人的一个公主。”

“还有这事?”

“却也是道听途说,西域那边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罢了。”

“只是西域虽有蚕种,要说这绢布,终究还是中原出产的最好。”

“……”

与这些胡人说话吃酒,很能让人增长一些见识。

说到夹带蚕种粮种过关这个事,罗用不禁就想起明朝的一件事情来了,乃是与番薯有关。

那时候西班牙人占领了菲律宾,很多中国人跑去菲律宾群岛北部的吕宋岛与他们做生意,主要就是生丝、棉布、瓷器等买卖。

菲律宾那边常常容易发生粮食短缺,于是西班牙人便在那里推广种植了一种美洲作物——番薯。

那些西班牙人防中国商人防得很紧,过海关的时候盘查严苛,不肯让他们将番薯带回中国。

中国商人贿赂当地土著,弄来几尺番薯藤,一个名叫陈振龙的闽商将这几尺番薯藤编在船上的水绳之中,以此蒙混过关。

番薯是一种适应性极强又十分高产的作物,在其他农作物欠收的荒年灾年,它依旧能够保证收成,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闽商将其带回中国并且广为推广,在之后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在没有粮食的时候,很多人就是靠吃番薯活了下来。

唐初这时候生产力低下,社会经济不甚发达,在一些偏远又贫瘠的地方,还是有很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之下。

罗用的空间里就有番薯,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拿出来,虽然常常会给自己做各种心理建设,但他时常还是会受到良心上的拷问。

找再多理由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考虑他人生死之前,他要先考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的生死。

“你又在想甚?”乔俊林合上书本,转头便看到罗用盘腿坐在炕沿,袖着手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身子,眉头紧锁目光微凝,一看就是在想事情。

“没甚。”这件事没办法跟乔俊林说,再者这种道德的枷锁他一个人背着就够了,多一个人知道,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徒增烦恼罢了。

“今日来了一拨大食人,带了二十多个昆仑奴,水泥作坊那边,你需得留心着些。”乔俊林抖开薄被,一边脱外套一边对罗用说道。

水泥作坊那边的阿普三人亦是昆仑奴出身,乔俊林就担心他们与这些大食人发生什么牵扯。

“他们住哪儿?”罗用皱眉道。

“就前些时候新开的那一家。”乔俊林脱了外套就往被窝里钻,常乐县这儿早晚温差本来就比较大,再加上这会儿夏天也快过完了,夜里还是要盖好被子睡觉。

“你也留心着些。”罗用对贩卖人口这件事十分抵触,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他们的行为偏又是合法的。

他也想眼不见为净,但是有些事情,该做还得做,人生在世,自己当时能做的事情一定要尽量做好,这样将来才不会留下遗憾。

前几日新开的那家客舍罗用知道,开张那一日他便去过,这两日也曾去与人吃过酒,与那店家也颇熟悉。

罗用寻思着,明日一早便差人送些豆浆油条杂面饼子过去,让那些昆仑奴先吃上一顿热乎的,之后几日也让店家多关照着些,虽是叫那些大食商人白白占了便宜,但他目前能做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个了。

然而,还不待这一个夜晚安然度过,今日新来的那些大食人那边便出了事情。

三更半夜,一群大食商人怒气冲冲欲往常乐城外的水泥作坊而去,言是那水泥作坊的管事拐带了他们的昆仑奴。

那水泥作坊的管事便是阿普,罗用手底下的人,夜里巡城的差役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亏,于是半道上就把那些大食商人拦下了。

罗用与乔俊林半夜里被人叫起,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双方正在对峙,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个火把被戈壁上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对方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面孔在这火光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如同鬼魅一般。

罗用与乔俊林俱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走到自己这一方最前面的位置,站定。

乔俊林一手握住刀把,胳膊微张,稍稍把罗用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第284章 对峙

照明的火光不甚明亮,但双方离得这般近,那边的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罗用与乔俊林的到来。

只听那边有一个胡人用不甚标准的汉化喝道:“尔等因何阻我去路,意欲何为?”

这边这些差役方才还与那些人喊话对峙,这时候罗用与乔俊林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便都以罗用和乔俊林马首是瞻,于是这时候便都看他二人的意思,并不贸然回话。

乔俊林一面戒备着前方那几个身材高壮的大食人,一面用眼神瞄了罗用那边一眼,只见他在一个火把下袖手而立,目光虽也是看着对面那一边,耳中却仿佛没有听到那边方才的喊话一般。

也对,罗用作为常乐县父母官,一县之长,这座城池里的头头老大,他这会儿过来了,那些大食人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分明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罗用这时候若是搭理他们,那才是自降身价。

那边那个喊话的见没人回应,也知自己这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同样也把目光投到了自家商队头领身上。

如此安静片刻之后,那边终于才又有人说话了:“来者可是常乐县令?”

常乐县这边也是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正是罗某。”

“不知县令何意?因何阻拦我等去路?”对方问道。

“听闻有人公然犯夜,罗某担任这常乐县令也有大半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来者是客,本应入乡随俗,尔大食商贾,因何要犯我常乐县夜禁?”罗用的声音不急不缓,态度却是强硬的,别看他平时挺好说话,罗棺材板儿这个名头毕竟也不是白叫的。

“分明是你的人拐带我们的昆仑奴在先!”那边的人见罗用竟然倒打一耙,登时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我常乐县若说一句丢了物什,莫非也能随意翻检你们这些胡商的行囊包袱?”乔俊林喝道。

“罗县令此举,便是不欲让我等去水泥作坊寻人了?”对方头领言道。

“官办的作坊,岂能让你说搜就搜?”罗用一甩衣袖,回道。

罗用这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又紧绷了起来,那边有几个人像是已经快忍不住了,只等他们头领一声令下,便要提着大刀杀将过来。

常乐县这边的差役也都个个绷紧了神经,一个个俱都是咬紧了牙关,有些人头上更是冒出了汗水,这些人虽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与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贩子比起来,却那还是一等一的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