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北杂货(557)

这批新式器械的买主便是罗二娘,去年冬里,河西那边的羊绒作坊运了许多羊绒制品过来,俱都放在南北杂货出售,那些货物卖出以后,二娘手里的资金便很充裕了,不仅收购了大量的白叠花,如今又向机器坊那边订购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预计要在这长安城中开办一家新式织布坊。

工部那边如今也正在打造这种机器,圣人亦十分关注,罗用近日便在忙这个,指点和帮助工部的人造机器。

那边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第一台织布机造出来了。

这一日,罗用从那工部之中出来,有一个工部的小官送他到门口,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了与他低语:

“我听闻近日有人要对罗县令一家不利,你可得当心着些。”

罗用听了这个话,心中一惊,问道:“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那人道:“消息自有来处,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这新式织布机既已造得,有些人怕是就要有所动作,以我之见,县令一家不若还是暂避一避。”

罗用从前也曾听闻过,历史中有些人在造得了器物之后便要杀了工匠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竟然还能落到自己头上,可他也不止是一个工匠啊,他还是个官呢。

只是这又能往哪里避,回西坡村老家么?那罗用肯定是不甘心的。

再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总会与人有争斗,若是那般畏惧争斗,胆小如鼠,动辄便要逃逸,那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怕也难寻一块永享安宁的立足之地。

于是罗用便对那人说道:“多谢足下好意,只是这长安城着实不错,我罗某人便是不想走了,谁人若要谋害于我,便叫他们尽管来吧。”

“哎你这人,我这也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怎的你竟反倒还冲我来了?”那工部官员不满道。

“告辞。”罗用并不与他多言,拱拱手便走了。

若说方才罗用对眼前这个人还有几分相信,待他后面这些话说出来,便再也不信了。

他既然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给罗用通风报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对罗用这个人有好感,对他们罗家即将要面临的处境感到担忧和同情才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对罗用摆出不耐烦的态度呢。

这长安城中便是如此,真真假假,有时候着实不好分辨。

罗用今日若是听信了此人诓骗,被这么一吓唬,便要收拾家当跑路逃命去了,那才真的要被人笑掉大牙。

想出这种计策的人,未免也太过小瞧了他。

不过不得不说,确实也是有几分吓人的。

第434章 谣言

那工部小官所言虽然并不可信, 但它依然让罗用嗅到了一丝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气息。

果然,二月初,长安城中便忽地传开一个消息, 言是当初被罗用安排去往西域的那一十二名青年, 尽数被那西域的蛮族所戮,十二颗脑袋, 就那样齐整整地悬挂在人家的城墙上。

虽是无凭无据,罗用初闻此言之时,心中还是不免一窒。

不多久,便有人闹上了县主府, 让罗用赔他们家儿郎,让罗用偿命!

甚至还有人闹上了南北杂货和阿姊食铺那些地方,损坏了一些物什, 也影响了铺面的生意,杜构他们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并没有缉拿闹事者, 只是连喝带劝, 让他们那些人退散便罢了, 如此处理,罗用也是认同的。

如今坊间也有不少人在说,罗用安排那些青年郎君去往西域的行为确实不妥,好好的中原不待,无事跑到西域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有些人站出来维护罗用,那些人便说自己是在就事论事, 一码归一码。仿佛罗用先前为这长安百姓,为着天下百姓做过多少事,都是他该的,恩情什么的那是全然没有的。

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以此攻讦罗用,原本在这朝堂之中便有许多保守的官员,在他们看来,守好中原这片地方才是他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才是正经,什么攻略西域文化传播,那都是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劳民伤财无益百姓。

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看罗用不顺眼的人,这时候必然就要跟着跳起来踩他几脚,有那狠的,真是恨不得将他踩死。

如今便有不少说要罢免罗用、让他回老家再磨练磨练心性的声音了,也有说要贬黜出京,让他到各地见识去见识民间疾苦的。

“我还需见什么疾苦,我本就从苦处来。”对于朝堂上这些同僚,罗用就不像对待坊间百姓那般客气了,想怼就怼回去了。

倒是也有不少人帮罗用说话的,毕竟这件事现在无有凭据,只是常乐书院那边有个学生写信回来这般说了而已,他的家人在把那封信上的内容往外面一传言,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事实究竟为何,罗用现在也正在等常乐县那边的消息。除了罗用以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等,侯蔺这两日面色蜡黄,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俨然竟是有了几分老态。

然而那些攻讦罗用的人,可不会等什么切实的消息,他们就是要趁这个机会将罗用拉下马。

这世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也无多少变化,并不是说你只要胸怀天下鞠躬尽瘁,这天下苍生就个个都会爱你敬你护你。

罗用向来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心寒。尤其是当他听到那些坊间百姓在听闻了几个郎君的慷慨陈词之后,便也开始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起来,拽着他们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大道理,批判罗用急功近利,年轻,行事有欠妥当,云云。

实际上这又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不过都是个人选择而已。

那些郎君在中原得不到重视,难有什么发展,又不甘心平庸一生,在罗用的提议和组织下,他们便决心要到西域去搏上一搏,这又有什么不对?

闹事那几家的意思,大抵便是要罗用赔钱,倒也没有明说,只是他们这般整日闹腾,必定会影响罗家那几间铺子的买卖,最终无外乎就是破财消灾。

亦有那不声不响的人家,罗用也分别差人到他们家里去说了,待常乐县那边的消息一过来,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三郎怎的还不睡?”这一晚,侯蔺从坊间酒肆回来,见罗用这时候正坐在堂屋檐下自斟自饮,便行到廊前的空地上,抬头与他说了几句。

“这便要去睡了。”罗用答应道。

“三郎无需忧心。”侯蔺反劝他道:“俊林他们必定是无事的,听衡致与我说,写信的那名学子本也要去西域,后又被你剔出名单,那厮定是怀恨在心,因此才写了这样的信件回来,存心要与你难看。”

“我亦知晓。”罗用咽下一口清酒,扬起唇角,与侯蔺道:“侯博士也早些睡吧,我吃完这两口便也要歇下了。”

“……”侯蔺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院去了。

无论是侯蔺还是罗用,大抵都能猜到这件事八成就是假的,不过谣言而已。

然而在这个交通不发达信息难以流通的年代,造谣说别人家的青年客死异乡,脑袋被挂在那蛮族的城墙上,着实太过恶毒。

听闻有一名青年的年轻妻子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当天晚上便悬梁了,好在发现得早,将将救了回来,如今正是卧床不起。

罗用这一日去上大朝,行入大殿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同僚正凑在一处说话,不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带着一些探究和评判。

忽的,他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

从前读历史书,见到历史上那些一心为国,心系苍生的人物,最终却落得惨淡收场,他那时候便很为那些人感到冤屈不平。

如今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并无多少不平,这世间总是如此的,他一早便已知晓,当他决定要做一些事情,要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便已料到会有眼前的情形,亦知晓有那惨淡收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