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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炤云]磔(3)

作者: 燕缺 阅读记录

他神意淡静,微笑。

“缙云,我说过的,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即便,这世间不曾真正有过对错是非。

他所说的正确,是无可转圜的血流漂杵。

(伍)

他踏入集泷残址,无声祭奠被鬼师屠尽的鲸鲵。

他嗓中挤出闷响,喉壁业已血肉模糊,连他都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或者他起初想发出什么声音。有明显的气流擦过口腔,唇型自然拢圆,舌尖也抵上硬腭——太过熟稔,反而让他遗忘如何发声。

——此世除却生死之别,不用再相见了。

生死之别。

他撮起的唇片微微一张,最终紧合为一线。

……

“我们从集泷三邑救下来的人被鬼师杀尽了!”

“缙云大人……鬼师他,当真如此恨我们吗?”

……

“……恨?”

“你以为这是他的报复?”

不,那连报复都说不上。

“他从不在意弱者的生死。”

“他只是……”

你只是……

你希望我选择西陵。

而集泷三邑人迹绝灭,是我选择西陵后必然的结果。

那只是……他眼中再公正不过的等价交换。

那只是开始。

“走吧。”他没有回头,“我会杀了他。”

——

他将备好的祭具放在碑文前,去赴他的死局。

他死的这日,晴光很好。

这很好的晴光让他想起巫之堂的花海,也想起花海中飘上缙云额心的花瓣。他将它拈取,于翌日见证了它的萎谢。凡物不过如此,凡情也无何不同。

怀曦助他整理有关苏生之术的记载,数次欲言又止,仍问道:“尚有不少西陵人住在轩辕丘,我们杀了集泷三邑的人,他们的处境……”

“他们认定了轩辕丘,如何称得上是‘西陵人’。”

怀曦:“候翟对您的做法颇有微词,他去轩辕丘传话,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同缙云大人另有谋划。可缙云大人与您交情甚笃,真的……会不念旧情?”

“缙云不会不杀我。”他朝向余晖,心如止水,“既然决心相背,还用顾念什么可笑的旧情吗?”

有形之物,归于尘泥,千秋后无人能记。

西陵亦然。千秋之后,当有同样厚而沉的血,来为这座死城立铭。

他虚掩着被自己刺瞎的双眼,摩挲骨笛,在心底发出满足与遗憾并存的叹息。

“怀曦,我死后,不得为我留名。”

(陆)

苏生是刑。

于他是幸。

那一剑落下之前,巫炤曾感到烙在唇侧、属于缙云的灼热,但时日一久,他的尸身也只余彻骨寒冷。

四千年陵中长寂,四千年为“永生”所罚,魂灵煎熬,兆载永劫。

若不灭的代价是沦为乞求血肉存活的蝼蚁,不如在这有限“生年”中以身为火种,将恨火焚尽魔族与轩辕后人。

魔族残戮西陵,他便以魔族为棋,予之小利,诱之入瓮;人族是轩辕丘族裔,尪孱却坚劲,他便使人与魔争;姬轩辕要镇守西陵,他便以魔为饵,削弱姬轩辕的梦境之力;巫炤未与西陵共亡,他便让他受尽魂魄煎熬之苦。

苏生之术并非永生,巫炤的感知日益衰弱,心眼不复澄亮,初时未能认出那只辟邪。

辟邪有许多特性与缙云相类,譬若果毅,譬若好战,譬若生死当前蔑视天命,譬若……数不胜数。这些“薄弱”的相似让巫炤怀念,也惹他憎恶,或源自恨意,或源自愤怒。

能取他首级的只有一个缙云,死于乱羽山,不余一物。

不该有人像他。

谁都不配像他!

直到巫炤得知“他”是缙云,才对“北洛”之名有了浅淡的印象。

他设局以鄢陵牵制“北洛”,要他尝他之所痛。

巫炤由他选择。

他一向予人选择的机会。

不出所料,转生的缙云的取舍一如既往,他自然怅恨,而怅恨之余竟又因“合该如此”而欣慰。

那的的确确是缙云。

……

也非缙云。

西陵已亡,嫘祖已死,怀曦、司危也已永逝。

姬轩辕的大梦行将歇止。

我也早已死去。

曾在我身旁的、曾为我熟知的、曾与我相连的故土故人故情,一概荡然。与巫炤之名有涉者,只有西陵遗恨,而熬刑,是巫炤今日仍在的因由。

缙云,你与姬轩辕所守望的,是千秋之后的人族星火;而我所能守望的,只有传承至今的、西陵亡者的余烬。昔年,我不能与西陵同死;而今,我幸能为西陵的恨而亡……幸能再次亡于,你的太岁剑下。

罪者当入罪渊,当受磔刑。

宿世今生,谢你成全。

(柒)

然而胜负又岂在当下?

不在一时,不在生死。

且看来日,缙云。

缙云。

(完)

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是缙云在念“巫炤”的名字。

☆、殢

顾景玄穹,炤阳焉逢恨弯弓。

沙场留铗谁与共?梦破霜角惊风。

(壹)

他舀取一掬清水泼去前臂血痕,指缝里漏了素白碎物,略一辨识,是未知花种的残片。

巫之堂花海深处伏藏一束涓流,上溯支棱着乱岩横布的山壁,再往里就是巫之堂的禁地。这花的估摸着与“禁”字沾亲带故,挨了碎石磋磨,只得依偎清流潺湲地漂至外界。丹霞未来得及褪色,映红的溪流在云海中煎煮,烧着那雪粒似的星点白花。

缙云淌血的嘴角微扬,像鸿羽被微风轻扰了下,又很快收拢回去。他矮下身,双手一捧,让水珠直直打上脸颊,而后深吸口气把前额浸没。去岁碰上罕见的寒冬,春杪的水还有些凉,凛凛地扎进他的创口。新旧不一的淤青倒不很疼,钝钝地发着麻。他让溪水冲凉打败西陵战士后的喜悦,回想着还有哪些纰漏,直到水边传来了一阵动静才直起身来。

“你的比试,我去‘看’了。”

“不是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我问过怀曦,你以前从不参与这些——”他陷入回忆,话尾轻快地打了一个回旋,“就不怕我打输了给你丢脸?”

“我看中的人不会轻易认输。”自封双目后,余下感知便日益敏锐。少年鬼师因菲薄的腥气皱了皱眉,“嫘祖说有人坏了西陵比试的规矩,再怎么不喜,我也得去看上一看。”

按各部故事,唯有与成年勇士比斗得了族长首肯的族人,才能走上战场。这并非出于悲悯,而是剔除不必要的负累。缙云得了嫘祖青眼,想不遗余力试其深浅的大有人在。巫炤不是不相信缙云,但难免为他担心。他倒好,不只非要拼出个分明的胜负,还同时挑战了四名最悍勇的战士。

缙云道:“打斗哪有规矩?上了战场,可没有以一敌一的公平。”

“你要是如此想,便也不错。”

水畔又添半剪人影,缙云不由看了一眼。那是巫炤的影子,披袍隐隐与水面相衔,如荇浮泛于澄波之上。他垂首小心地触了触倒影的边界,问道:“便也不错?”

巫炤轻声道:“自古以来,善战者恒为战所累。我不希望……有一天你眼里只剩下这件东西。”

“巫炤,我是战奴,”缙云下颔的细痕往外渗血,他抬手粗粗一抹,刮出一长条血迹,却不及他的笑容耀目,“但我也不是战奴。永远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我为奴。这几年,有熊和西陵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而就算是做一件兵刃,我也能掌控它的朝向。”

巫炤心领神会:“看来你认同了姬轩辕的主张。”

“有熊一天比一天强大,不止多了不少战士,铸造、制陶技艺也长进得很快,以后还会更好……我想和他们一起看到。”

“加入有熊只是一种选择,”巫炤道,“不是所有的部落都愿意遗忘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