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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151)

贺革解释着,又没说太多。

“他身份有点特殊,如果大张旗鼓找人护卫,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测,所以只能请一个门第不高不低、也不会引起多方关注的可靠士子前往灾区,他再以随行的身份加入队伍,方能不引人注意。”

“如此一来,招募护卫和随扈才理所应当。”

白衣文士笑吟吟接道:

“此子必须自愿前往受灾之地,路上遇见任何奇怪的事情也不能发出疑问。他还需要胆大心细,遇到任何突发事件也处变不惊。最重要的是……”

白衣文士看着马文才,意味深长。

“他必须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去浮山堰?!

“学生并不明白,就算学生身份能力都足以胜任此事,学生怎么会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马文才顿了顿,想起另一个人。

“倒是学生的好友傅歧,兄长在浮山堰事件之后下落不明,他才有去浮山堰的理由。”

“傅歧?可是建康令傅翙的幼子?”

白衣文士怔了怔。

“正是。”

马文才解释:“他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督工时恰巧遇见浮山堰溃堤,被冲入水中下落不明。”

“傅歧不行!”

贺革直接一口否决。

“他行事毛躁,性格耿直,路上没事都要惹点事出来,更是口无遮拦,根本不是合适的人选。”

马文才心中疑窦越来越深,看着面前两位先生沉默不语。

“文才,先生不会害你,跟着这位子云先生出去数月,足以让你受用终身。”

贺革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能隐晦地提点他。

“而且这件事事关淮河南岸受灾的百姓,子云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朝中现在对受灾之地不管不顾,眼看着马上就要天寒,唯有子云先生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方能施为。”

这几乎就是直接说子云先生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了,马文才口中越来越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虽有凶险,但子云先生也不是一人前来,只不过需要遮掩而已。”

贺革怕弟子担心安全,只能竭力相劝。

“那学生必须要去浮山堰的理由……”

马文才看了眼白衣文士,满脸疑惑。

“你不是在知道浮山堰的消息后囤积了不少粮食吗?”

白衣文士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无怒无怨,却令马文才吃了一惊,差点变了脸色。

他做的那般小心,甚至几年前就在会稽县里开了粮铺,怎么会……

“你以为浮山堰出事,就你一个人想到囤粮?”

白衣文士见他脸色微变,心中有些赞叹他处事不惊,这样都没失态,越发想要他作为这个“障眼法”的合适人选,索性说得更加明白:

“你出手速度最快,早已经让许多人生疑,是我在知道你是贺革的弟子之后巧施手段,让你没有被暴露出来,否则那些真正的‘贵人’强行要收你的粮食,你一介学子,真能拒绝不成?”

“你囤粮,无非就是想囤积居奇大赚一笔,我就给你个机会赚些零用。淮南郡今年秋天的收成全没了,粮价怕是已经暴涨到可怕的地步,路上劫匪横行,就你那三两个人手肯定无法安全将粮食运到那边倒卖,我想你钱财怕是都拿来买粮了,也雇不到什么人手。”

白衣文士笑得像是只白毛狐狸。“你若同意随我同行,押送粮食的队伍我保你万无一失,我甚至会帮你一把,不但让你的粮食卖个更高的价钱,而且之后不会有任何人参你或你的父亲囤积居奇,如何?”

马文才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这世上,唯有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敢说出“我开了口没人敢参你”。

而那个地方最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姓陈。

他深吸口气,终于躬下了身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77章 见龙在田

子云先生提出来的事,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士子都不会干。

他身份成谜,行踪诡异,行事不光明磊落,甚至连能打动人的好处都没有,就算贺革亲自替他关说,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但马文才答应了。

他答应了,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的情怀,也不是因为对贺馆主如何情深意重,单纯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值得他豪赌一把。

仅仅是因为,他可能是陈庆之。

其实马文才死前,从未听过陈庆之的名字。

马文才死后,被禁锢在坟墓之中不能远离,战乱使得盗墓贼挖开了他的棺椁,让他这怨魂终于可以离开阴地,在外飘荡。

那个时候,马文才经常在山野战场间,听到有战魂在低吟。

他们说:

——“得陈庆之者,得天下。”

于是他知道了那场从北而起最终弥漫整个中原的动乱,他知道了大厦倾覆后再无永世不变之富贵,他知道了无论当年那位英主如何雄才大略,渐渐也会变成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老头,而那位曾力挽狂澜的战神,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腰间宝剑藏入匣,再无出鞘之时。

马文才失去香火阴宅护庇后渐渐失去了神智,几乎是个游魂,所以死而复生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辈子游魂时记得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大部分细节更是无影可寻,唯有这句话,像是被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不时的出现。

只要一想到“陈庆之”三个字代表的意义,马文才就忍不住颤抖。

他想要什么“天子门生”,原本就不是为了去天子的面前,而是为了在天子的面前得到注意,然后交好这位白袍战神而已。

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甚至有些文弱的先生,马文才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其实是眷顾他的。

哪怕没有成功阻止浮山堰,哪怕没有按他所想让祝英台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可它还是用一种似是奖赏的方式,将陈庆之作为奖励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中年文士如今应该是最式微的时候,甚至隐隐被排斥在朝堂中心之外,但在将来,他将是南朝历史上最光辉的一位军神,是能够左右南北两个国家去向的可怕将领。

马文才还活着的年代,这位军神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位舍人,一个负责起草文书和案宗的主书官,虽然曾听说过他也经常以御史的名义被皇帝派出去,但他出身太低,谁也没有想着他会有一飞冲天的那日,而他也确实从未一飞冲天过。

他幼时是萧衍的书童,大一点是萧衍的随从,萧衍成了皇帝后,他成了主书,混到三十多岁上,也不过就是个舍人兼侍御使而已。

即便是寒门,惊才绝艳的人物三十岁时也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岁的时代,三十岁还没有作为,就几乎已经过完了大半个一生。

但他硬是在四十不惑的时候得到了领兵的机会,之后就犹如被战神附体一般,这个从未带过兵的文士创造了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奇迹。

重生一次的马文才曾想过设法和他建立某种情谊,可打探过之后,这位主书深居简出的可怕,除了宫中和家中以外哪里都不去,他不好外物,只穿素衣,不爱丝竹也不爱美人,奉召入宫伴驾以外最爱做的事情,一个是看书,一个是论道谈玄。

这本就是不需要打探的事情,从他的名字带“之”就知道,他和二王、祖冲之等人一样,家中是信天师道的,喜欢谈玄也是常理。

可惜的是,年幼的马文才没有可能创造机会见到这位陈主书,而几次试图学道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几位道学大家都说他心思太过刻意,无法窥得道家“顺其自然”和“清静无为”的正道,学了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学儒。

这真是悲剧。

见面前的马文才突然开始定定出神,这位疑似未来“白袍战神”的子云先生以为他在考虑得失,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