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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166)

他祖父挂念身在北魏的胞弟挂念了一辈子,徐謇被掠到魏国之后,他的祖父至死都再没有见到他一面。

“东海徐家子弟几乎都出仕朝中,唯有你这一支因故白身,你父亲方才接到消息立刻领弟子前往梁郡查明瘟疫源头。”

贺革皱眉,“两国如今正在交战,浮山堰又出了事,只要有一点不对让魏国找到理由,说不得北方就会趁机南伐。瘟疫要蔓延死亡惨重,谁也不知道魏国会不会大军南下趁虚而入。你父亲怕是因为担心这个,才又重新出山。如今他派出门人召集徐家子弟入灾地,显然情况已经到了极为紧急的时候。”

马文才原本闲闲地站在两人身后,听着贺革劝说徐之敬,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可听到这里时,马文才却愣了。

贺革虽然是大儒,才干也不差,却并没有政治能力,也没有什么大局上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只是做个馆主,早已经出仕为官。

贺家这几代的名儒都似乎有这方面的缺憾,虽然都是正人君子,却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和人争斗的心思。

然而贺革在劝说徐之敬时,却引用了“南北之战一触即发”这样的战略大局。而他之前明明说自己没看到信,现在桩桩句句又像是亲眼见到了徐雄为何要如此牺牲前往疫区,条理清晰逻辑周整到让马文才意外。

不过片刻间,马文才就明白了过来。

既然子云先生现在留在馆中,也许就住在贺馆主的小院里,信使来求助的时候说不得就在当场,这一番分析,应该出自子云先生之手。

这也就能明白为什么贺馆主的院外还有人把守,贺革甚至亲自来劝说弟子前往梁郡,而且和他言语间隐隐有让徐之敬跟他们一起上路的意思。

贺馆主根本无法做主这次北上的行程,若不是子云先生已经同意并确定,先生又怎么能冒着暴露子云先生身份的危险,突然插个外人进来?

难道南北形式真的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

马文才心中既疑惑又惶恐。前世南北没有打起来,是因为北方的胡太后是个蠢货,国中反对的声音又太大,她不敢分出军权给宗室去南伐,所以没有乘胜追击。

可如今他重生一次,百般阻挠之下也只是让浮山堰晚了两年时间才建。这两年对南方没有太大变化,可已经足够北方的胡太后压下许多反对自己的声音。

她现在临朝称制权倾朝野,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如履薄冰,会不会为了让自己声威更进一步,而发动南伐?

毕竟若她想再更进一步,在北魏这种鲜卑人统治的国家,光有文治没有武功是不行的。

如果南方瘟疫蔓延开,不必敌人大局攻来,梁国就已经虚弱不堪。更别说万顷田地被毁,粮草不济,而寿阳附近本来就驻扎着随时可以南下的大军……

历史是会按照他前世一般进行着,还是拐个弯朝着另一个可怕的方向前进?

“逆天改命”却一事无成,经历过好几次打击的马文才已经不能确定了,越想越是害怕,鼻尖冷汗直冒,几乎心惊肉跳。

这边贺革和徐之敬的争执,却已经到了连“尊师重道”几个字都已经不复存在的地步。

徐之敬原本性子就偏激,否则也不会发出那样的誓言,贺革是个性子温和的,却对于学生的品德最为看重,两人现在互相认为对方是错的,没有真的吵起来,全因两人的身份地位并不适合大打出手,否则换了马文才这么劝,早就给徐之敬丢出去了。

但哪怕马文才再怎么想置身事外,贺革还是非要将他拉进这件事里。

“马文才,你说说,徐之敬这种见死不救贪生怕死之举,对是不是有违君子之道!”

贺革怒吼。

马文才听到贺革喊得话眉头就是一皱,心里有些不舒服。

士族有士族的骄傲,虽然说家族利益大于一切,可也不是各个都是为了家族的命令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梁郡那般危险,徐之敬以后又不想以医术为官,不想去蹚这个浑水也是寻常。

君子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就是太过“耿直”,因为自己是个正直磊落的人,恨不得全天下都是光明无暇的人,若有私心或小节,就恨不得唾之。

先生平日里教书育人,虽然也有这样的“特点”,但毕竟弟子们良莠不齐,还不至于要求所有的人都悲天悯人。

但对于他们这些入室弟子,则是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有私心的。

见贺革和徐之敬都看着他,马文才毕竟还是少年,心中也有些逆反之心,摇头道:

“学生不觉得徐师兄有违君子之道。”

“马文才你!”

贺革惊得瞪眼,就连徐之敬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君子也不是各个都立誓兼济天下,也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固本’之说。徐师兄说的没错,道理他都懂,可他不愿去,也不见的就是见死不救贪生怕死,毕竟徐家都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马文才说的话就是徐之敬想说的,此时连连点头。

“再说,徐兄的医术再高明,也没有家主徐雄高明,何况已经荒疏医术这么多年,瘟疫之事事关重大,他一未及弱冠的少年,养尊处优惯了,也确实承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马文才刚刚说的还算体贴,话音一转就难听起来。

“瘟疫不比其他,稍有差池便会被染上,他连刘有助都治不好,又何必强要他去,这不是直接让他去送死吗?先生所为才有违君子之道。”

“你说我有违君子之道?”

贺革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弯,大怒道。

“先生息怒。徐家乃是医家魁首,浮山堰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管不问的,其他人袖手旁观,会说出‘医者救无类’的人却不可以,所以哪怕再危险,徐家主都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既然徐家满门皆出,徐之敬的兄弟们恐怕也都去了,要是有个万一,至少还给徐家留了个血脉……”

“马文才,你在胡说什么!”

徐之敬嘶哑着嗓子,双眼赤红:“你在咒我徐家满门身染疫病吗?!”

“徐师兄是个冷静的人,可您的兄长和父亲确实有医者之心的,这种人一旦治起病来哪里顾得到自己?染上是寻常,没染上才是万幸。要说起来,也只有徐兄这样冷眼看待一切的人才能先顾全自己再顾着病人,其他人,哎……”

“马文才,你给我滚!!”

徐之敬几乎已经是歇斯底里了。

“丹参,撵他出去!”

“咦?我在替你说话,你怎么赶我,喂,喂……”

马文才被丹参推搡着,满脸不甘地被推出了门外。

“马公子,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丹参只是个药童,能成功把人高马大的马文才推出去自己也很吃惊,一脸受惊吓的表情,只能“恶人先告状”指望他不要怪罪自己。

马文才挑挑眉,整了整被丹参弄乱的衣襟,抚着袖子低头好笑:“我和徐师兄关系也没太好吧?说这些话难道不对吗?”

“公子不要怪罪就好。”

丹参诚惶诚恐的将马文才请出门外,却也不敢强迫他出院子,更不敢回去复命,只能陪着在外面站着。

马文才倒没有恼羞成怒,整好衣服就随意找了个柱子靠着,定定望着廊下一排炮制好正在晒干的草药出神。

没过一会儿,贺革出来了,脸上也没有了之前恨铁不成钢的怨怼,见到马文才站在外面还笑了笑,指着门口说:

“走,我们一起回去。”

马文才点了点头,依言跟上。

“文才啊,你这激将法果然是好,你出去之后,我和徐之敬默然无话,没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居然同意和你们一起出发,到淮南和门人汇合。”

贺革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此时也是眉飞色舞。

“难怪子云先生执意让我等到你来了再一起去,果然还是你了解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