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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25)

这一来,无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仕宦子弟也好,还是丙科里混吃等死无所事事的生徒也好,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务求在入科考中表现出色。

对于马文才这样原本就才学出众的士子来说,入科考如果考的太差,就是丢了自家的名声和自己的脸面,他们的目标只有甲科第一,唯有拿到最高的座次,一鸣惊人,方能在日后争夺名额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对于傅歧来说,他之前可以靠着家世和天资在学馆里混日子,如今贺馆主一视同仁,他刚刚被家中惩戒就要卷着包袱灰溜溜离开学馆,对于他来说面子上实在架不住,所以难得也闭门苦读。

而对于无数寒门学子来说,不能通过科考代表他们就要回乡去耕种、或是进入商贾之流,有些单纯是害怕断了这碗饭,回家以后给家人增添负担,所以对这次入科考,倒比大部分考甲科的学子还要全力以赴。

正因为从上到下都卯着一股劲儿,就连平日里看起来最为从容的马文才也手不离卷,在所有人之中还能安然吃睡的祝英台就显得尤为不同寻常。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马文才默默看着家中长辈在书卷上做的注视,吟诵出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哎,先生爱德甚于爱才,这慎独一题不知能不能押中……”

马文才叹了口气,眼光从墙角案几上写写画画什么的祝英台面上扫过。

“你在猜题?”

祝英台伸了个懒腰,见马文才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在猜什么?”

“猜‘慎独’。若有帖经,我不能有所疏漏。”

所谓帖经,就是填空题。

“哦,我帮你想想……”祝英台想了想,随口又背了几句:“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马文才前世时便听说祝英台是个精通《五经》的奇女子,才学在家中同辈中最高,但入学以来,这祝英台从未显现过自己好学的一面,甚至连他从家中带来的古籍善本也不感兴趣。

可如今他在押题,她却能随口背出《礼》中关于慎独的句子,可见至少《礼记》早已经烂熟于心。

然而马文才的惊讶还并未停止。

“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嘶,背串了,这是《庄子》?”

“你还通老庄?你曾谈玄?”

马文才怔了怔。

祝英台背的是道家对“慎独”的解释,虽说甲科帖经不见得考这个,可时人推崇黄老之说,能在策问中运用上这些知识,必定能在考官面前大大的露脸。

他们这样的学子,还远没有到能“坐而论道”的地步。

“没有,不过涉猎甚杂罢了。”

祝英台避重就轻,她对马文才已经有了朋友般的情谊,便想要帮着马文才得到好成绩。

于是乎,她轻轻走到他的身旁,取了他的纸笔,把自己能够记起的所有有关“慎独”的句子、注释一一写下,没一会儿,马文才面前的空白纸张上就被写的密密麻麻。

若是单纯背下《五经》,马文才可以说自己也是倒背如流,但如她这般列出重点划好出处,将一张白纸写的犹如先生的课案一般,没有几载寒窗苦读的经历绝不会做的如此纯熟。

更何况祝英台的字实在是出众,她握着笔的手腕从容有力,写出来的字筋骨分明,但凡会写字的人,看了她的字都要赞一声好。

马文才和她相处几天,从未见过她有什么惊人之才,可这一下,这祝英台却给了他新的惊喜,让他几乎无法将眼神从桌上的字迹上移开。

第20章 榜上有名

祝英台没注意到马文才又是惊又是喜的表情,她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些书毕竟不是她所读的,有时候反应总要慢半拍才能想起来到底说的是什么,但它们却确确实实都存在于那里,就等着她来读取。

“你有如此本事,做个秘书郎也足够了!”

马文才实在是喜欢这字,见猎心喜地捧起书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言。

“这是楷书?字迹清秀平和,娴雅婉丽,你学的是卫夫人之法?”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老师,书道大家。

祝英台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字是女气了一点,不过馆中不少学生的字比她脂粉气还重,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这时代好的书迹不易看到,笔法保密,不轻易传人。一旦得到正确笔法和看到高水平的书作,就具备了成为名家的重要条件。

祝家昔日和卫夫人的夫家李家有亲,曾藏有一副卫夫人的真迹,正是她昔日所作的、教授门人书道的《笔阵图》。

后来祝家和大部分北方士族一样南渡,金银珠宝都没有带上,却将家中书籍字画保存如新,这《笔阵图》被视作祝家的传家之宝,家中子女但凡开始学写字,都是从临卫夫人的字开始的。

但怀璧者罪,所以祝家上下,无人从透露过他们家有《笔阵图》。

马文才和当世不少士人一般,学的却是王体。

他前世学的就是王体,重来再改不免麻烦,所以今世只想将自己的字练得更加遒美健秀,不要似前世国子学博士点评的“委婉有余筋骨不足”即可。

放下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卷,马文才突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祝英台。

这段日子里,祝英台来去随意,他看似彬彬有礼,其实早已经被现在停滞不前的“感情”状态弄的有些烦躁了。

他是来找媳妇的,不是来交好友的。

可说实话,对于如今和他同舍而住的祝英台,他却没有了刚刚入馆时想要了解她的那股冲动。

不似前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能产生无限遐想,有时候她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发笑,他却完全猜不出来她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他还有种极为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知道了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恐怕只会更加烦躁。

会选择和男子们一起读书的祝英台,原本就是离经叛道的。

那么……

“你为什么会来会稽学馆读书?”

马文才的余光从纸卷上扫过,正色问道:“我记得祝家庄南渡时带了不少书籍,祝家私学甚好,你们家又是乡野豪强,几乎不在朝中出仕,为何你要来会稽学馆呢?”

“我为什么要来会稽学馆读书?”

祝英台微微愣了愣,竟有些不好回答。

马文才会为她整理笔记的熟练而叹服,却不知道像是她这样经历的学生,但凡曾经用过功的,在“做笔记”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

这个没有标点符号、学字之前先学如何读音和断句的年代,她心中有着自己的“画面记忆”,远不是马文才这种看惯了经卷排列方式的古人可以明白的。

但整理提纲的本事是如今的祝英台的,学富五车的本事却不是她的,这是祝英台十几年来日积月累的结果。

原身的祝英台,是个既勤奋又聪慧的天才。

说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才不到一年。

刚刚来的时候,原身正生了一场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活不下去了,可最终她还是撑了过去,但撑过去的祝英台的性格却有了变化,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古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刚开始时没人敢刺激还缠绵病榻的祝英台,而后等她能够下床走动了,又居住于闺阁之中很少抛头露面,这种怪异才堪堪被隐藏了下去。

在那个庄园里,祝家人就是天,就是法,是所有人要信奉的规则,是所有人要仰望和拥护的“上等人”,只要祝家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不对她存有疑心,没有人敢提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