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人人都爱马文才(586)

他先是让不愿北上护送魏国人的士卒自行离开,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千里迢迢离开自己的国家,一刻钟后校场上就走了一半人。

剩下来的人里,大部分是准备浑水摸鱼的,陈庆之早有成算,就在大校场上这么站着, 既不说走, 也不说不走。

此时正是酷暑的天气, 马文才还能在绿荫下等着,穿着软甲的府兵和校场中的众人却已经是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渐渐的,开始有孩子和老人忍受不住,晕厥了过去。见到有家人晕了,在军中的士卒立刻也没心思再耗下去了,满怀恐惧的喊着救人。

“尔等来军中,是来当兵的。我身体羸弱,依旧能够坚持;那边的花将军和北府军身穿甲胄尚且能屹立校场之上,汝等轻装上阵还会晕厥,这样的身体,如何随军打仗?”

陈庆之将北府军拉出来做对比,希望这些人能知难而退,“今日留下来的人,以后便是我白袍骑的士卒。白袍骑中不养闲人,要么忍得,要么去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看着因中暑在场上暴晒的晕厥之人,眼中虽闪过一丝不忍,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做法。

“此刻离开大校场的,以后便不是我白袍骑的人了。”

陈庆之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汉子忿忿不平的抱起地上的父母或妻儿,连狠话都没丢一句,抱着人就往阴凉的地方去。

没一会儿,马文才身边就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被晒晕的人。

马文才穿着黄门侍郎的官服,又清清秀秀的,没人当他是军中的人,只以为是皇帝派来的天使,虽然树荫下人多,却没人敢冲撞他,只在心里骂着面白心黑的陈庆之。

骄阳似火,渐渐的,又有几十个人忍不住,陆陆续续离开。

陈庆之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高高的点将台上,虽然全身已经被汗湿,却丝毫没有动摇,也没有和马文才一样在树荫下休息。

主将未走,其他人也不能离开。几个副将还穿着戎装,一边擦着汗一边看旁边的北府军,见北府军竟都能在日光下纹丝不动,不由得暗暗惭愧。

北府兵,是东晋时谢玄主持创立的军队,一开始权力几乎只属于陈郡谢氏家族,后数度易主,并成为南朝军队主力。因为南人称他们驻扎的京口地区为“北府”而得名。

自孙恩起义杀了那一任的谢氏家主之后,北府兵大权就到了皇族手中,而历朝天子都是用寒人来掌握这支拱卫京师的军队,每半年会有一支精锐驻扎在台城附近,和在京口的北府兵来回换防。

北府兵虽然已经不是当年谢家掌握的那支骁勇之军了,但掌握北府军的将领历来都是名将,也从来没有疏忽过练兵,这里的老弱残兵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提并论。

何况北府军也有自己的骄傲,陈庆之一介书生都没走,又拿他们做比较,他们也就站得越发笔直。

至于花夭,她更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自然也不会退缩。

于是马文才就优哉游哉地坐在树荫下,一边扇着那把写着止血散药方的折扇,一边看着陈庆之如何初来立威。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身体最孱弱的一群人被自然淘汰了下去,心系家人的也不忍心家人受苦,又淘汰了一群。

渐渐留下来的,不是身体强健的,便是自己和家人都有强大的意志力能忍住不走的。

这些人中最让马文才留意的,是从头到尾都站在一起的一家人。

穿着兵服的男主人上臂肌肉赍张,显然是臂力过人之辈,女主人虽然长相平庸却也不是娇弱的妇人,字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儿子,虽然被已经晒得嘴唇都已经干裂,却能紧紧靠在父亲的身上一声不吭。

陈庆之足足在大校场站了四个时辰,从日上三竿立到日渐西斜,方才命人鸣起铜锣,结束了这场“比试”。

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倒是北府军。

他们穿着甲胄带着武器“站岗”,要比这些在大校场的士卒艰难的多,陈庆之一敲了锣,他们的首领便向陈庆之和马文才打了招呼,说是去马厩看看那三百匹马安置好了没有。

说是去看马,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卸甲松快松快,众人都心照不宣,自然同意了他们的离开。

只要他们还在大营里,也不必怕这些被逐退的人掀出什么浪来。

经过这一轮意志和身体的对抗,最后大校场里能留下来的人连一半都没有,陈庆之派副将点过之后,只剩四百多人,其中还有近一百是健壮的妇人和孩子,这让陈庆之苦笑不已。

陛下送来三百匹马,再加上大营里原本就有的马,现在居然马比人还多。

“诸位能留到最后,皆是体力毅力过人之辈,我白袍骑如今缺的就是诸位这般的勇士!”

陈庆之看着校场上一张张脸,“今日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名字重新录入军簿之中,无论妇孺孩童!自此之后,无论是粮饷还是军功,一律与我大梁军中相同,谁也不能克扣了你们的军功和粮饷,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什么‘安置费’。”

听说连女人和孩子都能录入军中为役,校场上剩下的人都又惊又喜,副将中更是有人当即出声发问,不可思议道:

“将军,女人和孩子也能当兵?!”

“你们也知道女人和孩子不能当兵?那为何在牛首山大营里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

陈庆之冷着脸反问。

那副将被喝问噤了声。

“别的大营不好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但白袍骑异于别处,此处要豢养大量的战马,除了负责作战的骑兵外,还需要给马准备豆料、清扫马圈和喂马的马夫,这些照料战马的差事,亦可交予妇人与孩子去做。”

陈庆之顿了顿,又说:“清理马圈照顾马匹都是繁重的工作,尤其是这次陛下赐下的三百匹白马,若是有所差池,更可能全家获罪。所以我才需要遴选体格健壮、意志过人之人,今天留下来的虽然也有妇孺,却远胜旁人。”

“女子和孩子参军者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先例。我身边的花将军来自魏国的怀朔,魏国北方六镇大多是军户,孩童从幼时起就接受成为骑兵的训练,直至成年便为国征战,即使是女子也要在后方提供后勤。”

陈庆之对身边的花夭拱了拱手。

“花将军,可是如此?”

花夭知道他是想为校场里的女人和孩子过个明路,以免日后有人拿他留下这些人刁难,于是点了点头,朗声道:

“正是如此。我大魏一日为军户,世世代代便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幼,皆为战生,皆为战死。”

在这里的士卒大多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知道魏国当兵的竟然是世代为兵,顿时哗然。

好男不当兵,他们现在虽然硬要赖在这里,不代表要把世世代代的命都系在军中啊!

陈庆之自然看懂了他们的意思,安抚道:“当然,我梁国不是军户制,诸位虽然入了白袍骑,却不会世代为兵。骑兵训练困难,从孩童时起便训练很适合,可若是成年后有了其他出路,我也不会阻拦。”

陈庆之一眼看过去,见大部分留下的孩童都有十来岁了,算是半大的少年,唯有一个靠着黝黑汉子的孩子看起来尚且年幼,微微皱了皱眉,问孩子的父亲:

“你这孩子看起来岁数尚小,你欲让他和你一起当兵吗?”

孩子的父亲听到主将问他,一想现在的世道苛捐杂税之重,一咬牙点头道:“启禀陈将军,我这儿子岁数尚小,却从几年前起就开始在学我家传的手艺。我早些年本是铁匠,擅制铁器,也能钉马掌制马具,我的孩子以前一直给我打下手,也会些微末的本事。”

若不是习惯了炉火,他也不能在这样的高温天坚持下来。

“只是现在大营的工坊里没有生铁,也没有工具,我这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才在这里当个普通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