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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94)

“一开始还是客气的求医,之后求医的人多了,连客气都没了。昔日是士族,士庶有别,无人敢顶撞士族,可之后人人都拿徐雄‘医者救无类’的话要求徐家子弟,否则便是恶言相向,说他们沽名钓誉。”

贺革冷笑:“还有求医无门又不愿耗费钱财的,趁夜将自家的病人丢在徐家门口就不管不顾,期望徐雄能够‘有治无类’,结果第二天徐家开了门人已经死透,无力回天,徐家反倒要受尽市井唾骂。徐雄几十年与人为善累积下来的名声,在那几年里几乎消磨殆尽,徐家子弟也是日日如同被人放在火上炙烤、直呼焦头烂额。”

“东海徐氏自南渡后便侨居丹阳,也是丹阳大族,可有了这种事后,无论是亲眷还是好友都只有躲着走的份,徐雄被昔日名声所累,每日诊治无数伤病之人,到后来只是一些普通的风寒,知道这里有名医能治,都千里迢迢赶来。”

“没多久,徐家门前天天都有庶人为了争夺抢先救治而大打出手,动辄相邻亲眷几十人斗殴,有时候明明是送一个轻伤的病人前来,却到斗殴之后躺下几十个重伤的病人,当地官府对徐家深恶痛绝,几次警告不得再私自救治斗殴之人,否则不会再派出差役去管,可‘有救无类’之下,这样的冲突却越来越多。”

屋子里只有梁山伯一人是寒生,听闻贺革的讲述,脸皮不知为何有些发烧。

“徐家是士族,不是专门行医走街的游方医者,游方医者不想治了还能收摊,徐家府邸就在那里,人人都能去得。徐之敬的医术,便是在那些日子里得到了磨练,年纪虽小,却已经可以继承家中的衣钵。”

贺革叹道:

“徐之敬有一长兄叫做徐之勉,医术和才德在家中子弟中最高,丹阳徐家除徐雄外,他是被众人最推崇备至的医家。”

“有一日,徐雄不在家中,徐之勉在外堂诊治一个重病之人,门外又有人起了争执,家人传报已经伤及人命。丹阳县衙早已经厌倦了徐家门口的纷争,哪怕闹得再凶也不派人去看,徐之勉无法,救了手中的病人后,就带着家人去门口准备救人,想要平息这场纷争。”

“可门口为救命而来的乡勇,早已经在徐家门口斗得眼红脑热,没人发现徐之勉已经准备出门救治,他带着护卫的下人,被争夺求医资格的双方都当成了对方助拳之人,竟在一片混乱中,被双方活生生打死了。”

“徐家六子皆是一母所生,兄弟们从小感情深厚,均继承了家中的医术。徐雄常年在外,徐之敬几乎是长兄徐之勉带大,出了这件事后,徐之敬受到的刺激最大,从此立誓不再救治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当时引得丹阳士林震动,徐雄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闭门不开,悔不当初,徐家几个儿子本就断了大好的仕途,寄情山水的寄情山水,离家外出的外出,而徐之敬则是从此愤世嫉俗,不愿和任何庶人接触。”

“他决心抛弃医道,通过自己的能力重新进入仕途,不再靠医术振兴徐家的门庭,为自己的弟弟们重新找到出路。”

“他会被送到我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希望能借由会稽学馆的环境让他慢慢放下心中的偏见,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教导他两年,知道他心性其实不坏,可是对如何撼动他内心的坚冰,也是不得其法。今日我见他开始医治刘有助,以为他终于记起了医者的仁心,却不料……”

贺革抚须长叹。

“这世道,总是让人在看到一丝光亮之时,又用光亮刺瞎人的眼睛。

第54章 安乐不乐

刘有助的事情发生后,改变了许多事情。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西馆的人对马文才的态度。

马文才的高傲和谨守士族规则在西馆很多人看来,几乎就是无情无义的代名词,而正因为马文才泾渭分明的态度,很多东馆生即使知道他去西馆上了课,也从未对他表现出排斥之意,很多人都认为马文才就是一种强迫症患者,入科考丙科第一没拿到,一定要去丙科争到第一来证明自己。

这种观念不仅仅学生有,连助教和讲士也都有,所以很多人都对马文才很客气,但这种客气是建立在他的实力之上的,在这之前,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就是个“讨厌的优等生”。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有助替马文才挡了一叉,而马文才为了救刘有助的命自愿将“天子门生”的资格让给徐之敬的风声,也传遍了会稽学馆。

在很多寒门子弟看来,即便是他们郡中的太守也见不到皇帝老爷,更别说当他的学生,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就等于放弃登天的道路,何况只为了一个庶人牺牲到如此地步。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这样的马文才是有信有义的君子,哪怕是士人,也值得他们跟随和敬重。

而对于甲科的人来说,无论马文才把天子门生的资格给了谁,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是马文才上还是徐之敬上,他们都拿不走马文才手中极有希望的那一个,相反,国子学里遇见的是徐之敬更容易出头,所以对此也抱有一种微妙的态度。

乙科学子们倒是在第二天根据这件事进行过一次“清谈”,就马文才和徐之敬的事情辩论到底二者符不符合君子之道,信义之道,听说连许多学馆里的助教都惊动了,也一起参与了进去,围观听“谈”者上百。

不过这些事,现在都不是马文才他们关注的事情。

只有他们知道,刘有助的命,还不算被保住了。

走在会稽学馆中,要去看望刘有助的马文才,矜持地向一个又一个向他躬身行礼的学生颔首回应。

从昨天的事情发生后,他经过的地方就像是过节似的,学子们有时候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特意出来向他弯一弯腰,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他们对马文才的肯定和崇拜。

在他们眼中,投蛇的伏安被抓捕,鲁仁他们不需要两罪并罚,而梁山伯这个优秀的寒门子弟也因此洗清了嫌疑,再加上马文才以自己的资格换了刘有助被救助的机会,足以改变很多人和家庭的命运。

更可贵的,是他在其中表现出的气度和担当。

更别说刘有助住到贺馆主院中后,延医用药支付花用的都是马文才的钱,即便刘有助是为了救马文才而受伤,他做的已经超过一个士人应该做的了,大部分士族遇见这种事,不过就派出下人或管家报答一番就完了。

但马文才并未因庶人对他表现出的尊敬和狂热,而感受到任何心理上的虚荣和满足,甚至越发地收敛自己的态度,竭力不要让自己表现出对他们的亲近。

他比过去更高傲、更难以亲近,更带着不近人情的表情。

这不是一种虚伪,而是从徐之敬的悲剧中得到的教训。

马文才根本无法想象,若自己给了他们错误的信号,接下来日子里是不是各种狗皮倒灶的事情都要被堆在他的面前,一但他像祝英台一般被打上“和善”的印记,下一个“徐之勉”,会不会是他。

毕竟无论从哪一点看起来,他都比祝英台更强有力,更值得被托付“麻烦”。

他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做不到如祝英台那般真正的“真诚”。

马文才在一路的赞誉声中,踏入了贺革的客院。

刘有助已经在第二天清晨醒了,这一次受到的伤害对他来说简直是非人的灾难——他的前胸被戳了两个血洞,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裂,两害取其轻只能让他仰面躺着,可是背后的痛楚却无法抑制的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入睡,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

他不能坐起来,也不能侧躺,疼痛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这小院不能擅闯,如果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经常来探望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