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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胖的美丽日记(33)

作者: 囫囵在下 阅读记录

路过秦香的家,他的家门大开,里面一览无余,还是那么乱,那么挤。

作为男人,秦香呢?

秦香才不。

秦香是艺术家,秦香才不一样,秦香是最不一样的。

鬼使神差的,我顺手就把他的门给他碰上了。

就在这时,秦香提着个空篓子回来,眼看我关上了他家的门,悬着手目瞪口呆。

“我只是……出门……倒个垃圾。”他摸摸口袋,“而且,我没带钥匙。”

完了……

闯祸了……

“那你……嗯,你吃过晚饭了么?要不去我家吃点儿?”

他说:“好。”

我的心情忽然飘荡,像是偷摸着狠狠摇落了一整棵树的树叶,舒畅了,但又马上紧张起来。

“请进。”

我领着秦香进屋。

达达的脚步声,他成为这间屋子被邀请的第一个客人。

“你喝什么?”

我慌张得找不着北。

“咖啡可以么?”

“嗯,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弄。”

打开冰箱,里面都是蔬菜水果,看起来非常健康。

这都得益于赵云牙,是他说,健康从来不是剥离生活的东西,你吃了什么,过得如何,都会从你的身体反映出来。

可他还是走了。

他肯定很失望吧。

我回过头去,对秦香说:“还是喝果汁吧,更健康些。”

他正在看我堆在墙边的书,点点头,说:“好。”

我给他榨了一杯橙汁,我自己的是胡萝卜苹果汁。

我把果汁装在木纹托盘端出去的时候,他正在翻书,看得入神。

“其实你这里同我的书店也没什么差别。”

“谢谢你能这么说。其实从前我也梦想开一家你那样的书店,开在哪里并不重要,可以在鸟不拉屎的乡下,甚至沼泽地。水泥拔地而起,风铃缘梁而下,外墙漆成蓝色和白色,院子里种满了花草,用不足一米的灰色墙体围起来,欢迎那些喜欢涂鸦的朋友们在上面留下痕迹,用我年幼时最爱的冰棍、排馓、糖花生欢迎。书屋里面都是我看过的书,每一张纸都有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你翻看我的文字世界,建造你的玉宇琼楼,我们不曾认识,不曾说过一言一语,可我们相互爱着,因为你给我带来了一束花。对了,我的书屋,要叫‘在下在此’。”

说完,我发现秦香正在看着我,眼中有许多内容,我不好意思地笑。

“其实这都不是书店了,是‘赵云牙旧书纪念馆’。”

“那样也不错。如果想做就应该去做,你也遵循你的心。”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赵云牙三个字哪里有资格安在纪念馆前头。”

他搂住我的头,像搂住一颗十七岁时候田径场外的篮球。

他坚定地说:“怎么没有?每一本书都是赵云牙的,每一个字也是赵云牙的,是赵云牙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小云,你值得被自己纪念。”

每一本书都是马小云的。

每一个字也是马小云的。

是马小云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

马小云值得被自己纪念。

这是什么温柔的力量啊。

果然,我果然没有他这么透彻,但我至少认识了他。

我还需要什么赵云牙?

“还记得之前你说,旧书的质感就像人生的质感一样无可替代么?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知道,有的人不喜欢旧书,喜欢书永远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若有了笔迹和折痕,就好像在他最心爱的女儿脸上划了一道一样。但我不是。我喜欢书上有笔记,尤其喜欢旧书,所以才会开一家那样的店,让那些晚上睡不着觉,或是心中纷杂的人能有一个安静的场所。或许是躲避,或许只是静一静。”

真好呀。

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他忽然一笑,“看样子,你应该也喜欢。”

然后他展开手边的那本书,递到我面前。

我大致瞟了一眼,是汪曾祺的《生活,是很好玩的》。

“嗯。我喜欢这本书对语言的运用,非常精准,但是又不露痕迹。汪曾祺他说,生活不光很好玩,还很好看,很好闻,很好吃。他把徒劳陡然变得有趣,这种有趣是纯粹的,不经意的……”

他始终怀着笑意看着我,令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于是顺着他右手食指看去,是几行我先前留下的铅笔笔记。

我读到,不觉烧红了脸。

秋日的叶子

春日的花

冬日的太阳

夏日的瓜

我日的你

——八月十日,夜

天呐!

我都写了些啥?!

我羞怯着侧过脸去,把手里的果汁一饮而尽,却意外发现墙角那两只鹅颈水壶的影子映在墙根上,荡荡的,随着我朦胧的眼,一点点交颈如鸳鸯。

“我是一个正经人。”

我擦擦眼,佯装镇定。

“是是是。”

我继续佯装镇定,“我一般批注都是一些联想啊,感悟什么的。”

“对对对。”

“有时候我也会顺手画一些涂鸦,或是信马由缰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写了些什么。”

“你希望这本书是你的,沾满了你的思想你的欲望。痕迹是唯一的,这世上再没有一样的了。”

秦香说出我心里的话,总是那么信手拈来。

我望着他。

我知道,我此时的眼神深情而喜悦,仿佛历经人间数十年,就为等着他的出现。

而他也的确出现了,那么干脆。

“是啊,我总是还留恋这世界的虚无,想留下我的痕迹,证明我存在过。而这些可以作为见证的书一点点地老旧残破,也正是我心灵的日久年深。”

说到这种话题,难免沉重,秦香也不想再继续,便转开话题,问我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我?我写不出来。”

我不够敏感,不够耐心,观察力也不够,还耽于舒适。

我近乎上瘾地喜欢柔软,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膨胀的,睡觉的时候,我还喜欢把手放在胸上,柔软不可方物。

我只有病态起来,才有几分像个写东西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秀才不怕衣衫破,就怕肚里没有货。”

我没有持续创作到能出点什么的能力。

我就像是一个肾虚的男人,即使有过那么一回苗头,想弄出点什么,里面也是空的,身子是乏的,形神俱销。

“那倒不会,你的小诗写得挺好的。”

他又偷笑。

怎么还不忘记这一茬呀……

“我去做饭吧。青菜粥可以么?”

“那真是太好了!我特别喜欢喝粥!”

他摸摸肚皮。

呀!

真是太巧了!

赵云牙说过了,我的粥,是好喝到神仙都不能贪杯的东西。

我忽然又自信起来。

赵云牙,你走就走吧!

我的手艺你再也尝不到了!

你吃大亏了!

我正热粥,顺便切几盘小菜。

他忽然立在了厨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真香,是醋姜么?”

“馋猫鼻子尖,果然没错。”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胳膊外侧,从案板上拈起一片醋姜放进嘴里,“真脆,有一股特别的鲜味。”

“是我妈教我的。”

“小云,倒是没怎么看到你同谁来往。”

余秋滨不算啊?

他就够我烦的了!

不过也确实不算来往,只有来……

我把切好的姜片装进小碟,再把装有小碟的托盘交到他手里。

他端着,却并没有走出去的意思。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不能一直盯着他看,拿起木勺搅动菜粥,不知为什么,话就从嘴里冒出来了。

“交朋友太麻烦,又太累。”

当我拥有一个朋友,从拥有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会不止地想:

我凭什么能拥有他?

她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他会懂我,成为我的知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