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短篇合辑(18)+番外

作者: 欺留客 阅读记录

虎建妈用一根竹篾抽着虎建的手心:“你再说一遍,是谁把满贺推进河里的?”

“是……是,”虎建咽下泪咬牙承认,“是我。”

“那是谁趴到满贺背上捣乱的?”

“是棉棉。”

“那对了。是棉棉趴到满贺背上,满贺自己站不稳,掉到河里去的,听见了没?”

虎建茫然地抬头,明晃晃的光刺着他红肿的眼。

虎建的爸爸也沉默地点了点头。谁都不想惹事上身,他把满贺从河里捞起来,再多赔上一些线,也就不欠人什么了。

各家对证的时候,棉棉趴在六婆肩头,因为哭得太累睡过去了。五个大孩子缩在各自的父母脚边,探出半个脑袋,带着畏惧观望着一个在人群中发疯的女人。

那是别人口中常说的“婊/子”,陈满贺的妈妈。

虎建妈第一个站出来仿佛真心实意地劝慰道:“好了,满贺妈,别再哭了啊。棉棉还小,不懂事。我们这些做爸妈的也没管好自己的孩子,看到满贺……也不敢告诉我们。我们这些人能做的也不多,这些钱就当是我们替孩子向你赔不是了。”虎建妈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向前,把钱塞到满贺妈手里。

满贺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

棉棉的父母也在场。只是棉棉的父母无法和他们心领神会,他们是从外面来的,他们也缺席了棉棉六岁之前的童年,他们摸不清其中的门道,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没有争辩和申诉的权利,别人说了什么,他们只能全盘接受。

其余四个孩子的父母都在虎建的爸爸办的工厂里打工,三四十岁的人,总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完最好,什么话只说一半。钱也赔了,歉也道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有些事情,瞒着瞒着也就过去了。

六婆摇着棉棉,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五个孩子不知不觉站到了一起。

木棉树上的红花快要脱尽了。

从她决定嫁到红水村开始,她就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不好过怎样,有个男人倚仗还不能比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强?被人暗地里一口一个“婊/子”怎样,婊/子还得丢掉脸面自己挣饭钱呢,你让他们自个儿给自个儿丢脸看看?

她向来是个心狠的人。十八岁那会儿心一狠,跟了外地来的一个男人远走高飞,过了两年滋润日子,又灰头土脸地回到老家。二十五岁那年心一狠,拉着她五岁大的孩子嫁过来,成了三个别人家孩子的妈。

为了能在别人家里安个身,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不顾,任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割猪草、挖野菜,被村里的孩子拿着弹弓追着跑。可她能怎么办?邻居嫌、婆婆狠,丈夫也不过拿她当个女人。连她自己都不能在别人家好好安身,她儿子又怎么能在别人家里继续待下去?

她任自己的儿子受尽白眼,甚至连她自己也对儿子施以冷落。她的儿子,再怎么难也应该和她一样,咬着牙挺过去。难能难到哪里去?他现在也有饭吃、有学上,再怎么难能比没有一口饭吃难?

她总以为再怎么样,他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总是记挂着他的。但多年的冷淡已经成为了习惯。

当听到满贺落水时,她心里一震,半边天却没有塌。

到六婆家撒泼前,丈夫和她就已经说好,把要来的钱分出一半,给大儿子盖间新房。不然还能怎么样?满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自知儿子的气数已经尽了。她当时看着冷汗连连的儿子,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吊瓶上的药剂不过滴下一滴,她就点了头。

她到六婆家门前哭得声嘶力竭,每哭一声都在呕出一口母子亲缘的悲切的血,都在斩断一丝血脉交融的牢固的结。几叠钱交到了她手上。她的哭声和情分就此渐渐衰竭了。

人总得朝前看。于是没什么大用的陈满贺,就这样被他们漫不经心地抛到了脑后。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陈满贺正在想些什么。大人们在忙着隐瞒实情,小孩子在忙着惊慌哭泣。那样沉默的经过病床前的风,带不出他的心绪。

也许他此时还先在窒息钝痛的恐惧中奋力挣扎。

也许他回到了更小的时候,在还没有来到红水村之前,身处一轮徐徐消退的落日中。

也许他的季节已经更替到了秋天,他站在一片枯黄飞絮的芦苇之间,静静地着一片闪光的湖面。

也许他想起某个夏夜,棉棉站在眼前,摊开自己小小的手掌,一只气息微弱的萤火虫颤抖了翅膀,尾部的荧光一闪一动,一流一曳。他们追着萤火虫的流光望去,目及之处一片璀璨的星空。

无论他想到了哪里,他作为“小哥哥”的故事都要在此搁笔。

他就此停留在了这里。可是所有人都必须长大。只有他停留在了这里,那颗沉落河底再也不会升起的星星。

棉棉的爸妈就这样把他带离了那个静谧安和的小村庄,趁着夜色,一头扎进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棉棉是在熟睡时被抱走的,他睡得那样安稳,却在离开村口时,莫名啼哭了一声。

红水河就在他们身后静静地流,红水村就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静静地走。一个人无论带着多么深刻的记忆远走,一旦他踏离这片土地,脑海中连贯的记忆总是不可避免地失去。

棉棉从此有了绚丽纷彩的世界。他拥有了很多的糖果,很多的鞋子,很多会绕着屋子四处跑的小汽车。棉棉经常会问起:“小哥哥呢?”可问题都像沉入大海的石头一样没有回声。

他偶尔会站在凳子上,扒着窗扇嵌着的铁栏,望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恍惚之中,好像回到还在红水村的时候,他站在村口,远远望着那条满天飞尘的黄土路,他的小哥哥拐过一丛矮树,就出现在他眼前。

棉棉以为他会永远记得小哥哥,永远把小哥哥放在心里的一块小小的地方,春夏秋冬,都拿出来看一看。

但棉棉记得,也只是棉棉记得。没有了小哥哥,棉棉只能把棉棉做到八岁。有了小哥哥,棉棉永远会是棉棉。没有小哥哥,棉棉只能做陆守延。棉棉已从他的身体割裂,向小哥哥飘飞而去,永远回到红水村里,和他的小哥哥相依。

小哥哥是在寒冬里向白茫茫的天空中呼出的一口白气,片刻之间,便了无踪迹。

真想就在岁月的流逝中无迹可寻。一只燕子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但它沉默下来。

它什么都懂,它什么都不说,它从来不说。

第23章 第 23 章

春节。

贺新春、迎新年、除旧迎新。

旧的东西又回来了。

春节过后不久,就是春天。冰河破冻,嫩芽新柳,草长莺飞二月天。

但陆守延觉得春天冷。太冷了,冷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冷得他心都要冻住了,缩小了,呵一口气就不见了。

他替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冷。

那样冰冷的天,那样冰冷的水,他是怎么拖着那铁一样寒一样重的棉衣棉裤,蹬着他细瘦的腿,在那凶险的不知深浅的河里挣扎浮沉的?

他的生命从此一点一点暗下去,他狭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贫瘠的土地,低矮的屋脊,一片阴沉的天空。

那时的满贺大概心都要被人攒紧了压扁了,皱缩成一颗丑丑的、小小的桃核,咳一声就要吐掉了。

知子莫若父。

大概他爸早就在心里嘀咕了好几个月。

他其实挺怕自己欠别人什么的,欠钱还钱,欠人情还人情。无关道德信用,他只是血中有点凉意,下意识地不想和人扯上关系。他总是会把人隔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画地为牢,故步自封,他就站在圈中,温和谦逊地向所有人微笑。

这次好像欠的不太一样,他差点欠了一条小命。如果可以,他不怎么希望拿自己的半条命来还。

上一篇:会心百分百[全息] 下一篇: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