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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出书版)(120)+番外

作者: 画骨师 阅读记录

言笑晏晏,历历在目。一股辛酸热辣直冲眼眶,直欲迸出血来。

白泽等一干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上前催促。

“把那玉瓶取走,人快些交出来吧。托赖南海龙君作保,才能将他带来一趟,也别让苍凛君难做。我等赶着回昆仑墟复命,实在耽搁不起。”

临渊依旧沉默,不知我在为他哭泣。

可哭泣没有用。我站起身,重新握紧手中长剑。凡世富春江畔,我劈手从临渊掌中夺下的那柄青锋。他守了我那么久,如今,换我来保护他。

“要把他带走,需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剑。”

重楼说得无错,我身上既有仙脉,亦有魔骨,天地之间举世无双,如今又承了上神品阶,真要动起手来,十个白泽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可哥哥跨步横栏在当中,语气不留一丝商量余地:“你要为了他,把涂山卷进谋反的麻烦里?”

我浑身颤抖起来。他沉声又问:“东皇手下可调之将,远不止这十大妖神,你自问能打多少?”

满腔战意,骤然如沸水浇入冰雪。

长剑哐啷落地。

“那我便随他同上昆仑墟吧。也不是没去领过罪,不是吗?”

我轻轻把玉瓶从临渊手中取出,交到哥哥手上。回身将那木无知觉的身体揽入怀中,他微带潮湿的黑发间,有熟悉的清冽水泽气息。就这么一动不动,好似造化从来不曾将他夺走。

“玉谱为证,天地载册,无论生死,我都是他许嫁之妻。纵有天大的罪过又如何,两人同担,总好过一个。”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得回一个没有糟糕到底的结果。哥哥劝我不住,只得回洞府禀了父君。

据说父君破关而出,直闯补天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直磋磨了七天七夜,才终于请动娲皇出面,同往昆仑墟。

狐帝和娲皇的颜面,加起来分量不轻。更何况,女娲还带去了许多当年补天所遗的五彩卵石,允诺将坍塌的妙方境灵泉泉眼砌垒复原。

这些种种,都是我被囚在空琴山后,听说的事情了。

空琴山地处莽莽大荒之最北,超离三界八荒之外,没有四季之分,终年漫山大雪,寸草难生。

任何神仙妖魔,一旦落入空琴山,便是有通天的法力也使不出,和一介凡人没多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凡人没办法在这么恶劣险绝的地方长期生活下来。划此山为牢,就是最终的惩罚。

好在,我和临渊没有分开。

空琴山很宁静。除了深夜风雪呼啸,听不见任何声音。山谷银白满目,长空浩雪飞浮,除了日升月落,连飞鸟的影子也见不着。

我伐了几棵雪松,搭了间木屋用以栖身,结果一觉醒来,门外头堆的雪比人还高,只得又重新开了个天窗以供出入。唯一的不足是,天上下冰雹时,屋里也需打伞。然而我们没有伞。就算有,什么样的伞也挡不住这么重的风雪。

思来想去,还是按做狐狸时的习惯,寻个看着大小合适的山洞,收拾打扫出个窝来,和临渊搬了进去。

他伤势未愈,有些畏寒,我便把原来造的那间松木屋给扒了,再劈成柴,燃起火堆,每日将山洞烤得红亮亮、暖融融。

薪柴除了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烧水做饭。

可惜空琴山找不到什么吃的,那么厚的雪盖下来,别说蘑菇,连稍微细弱一点的雪松都能压折。我们最常吃的东西,是烤松子仁儿。那东西若论果腹定然没戏,还不够塞牙缝的,无事时不过当个消遣。不幸中的万幸是,遭贬之前好歹是一双上神,不吃东西起码不会饿死。

松子被松木烤得焦脆金黄后,有股浓浓的松脂香,弥漫在石洞里,好几日都不曾消退。临渊似乎很喜欢,我便多采集一些,烤好了堆在石灶边,留着给他换药时用。

最初三个月,每晚都需要烧许多滚水,给他清洗换药。

第一次看他没穿衣服时的样子,却是为了包扎伤口。没有杂念,也顾不上害羞,只有难以言说的心疼。盘曲狰狞的伤疤蜿蜒过前胸腹背,在块垒分明的肌骨轮廓上纵横交错,深的深,浅的浅。发红的那些将快要愈合,青紫的就是还余毒未净。

用手掬起清水浇过他似毫无知觉的身体,指尖传来甜暖的热度。

龙性喜水,但未愈合的伤口沾了水却很痛,这时候往他手里塞一把烤熟的松子仁,就能哄得他安静下来。

空琴山除了冰就是雪,哪里来的草药呢?唯一能找出的治伤之物,就只有灵狐血。我每日都需将换下的纱布洗净晾干,再咬破腕脉,将鲜血涂在上头,浸满,再重新缠裹在他的伤口上。

拾叶为薪,野蔬豆羹。日子初时有些辛苦,习惯了也没什么。

有临渊伴在身边,我觉得无比平静满足。

如果这就是命运。他就是我的命运。我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会害怕,心意从未如此笃定,勇敢地走过去,不管未来面对何种艰难困苦,都甘之如饴。

我每天都和他说话,他初时无动于衷,连眉心的一次微耸也不曾有过。那面容安静美好,眉目澄净得与世间险恶风浪毫无关联。

有时伸出手,用掌心贴住他的胸腔,那里的心跳很和缓,一片风平浪静。没有厮杀、没有倾轧、没有欺骗,也没有暗算和阴谋。或许在内心的那座战场,他已经放下了刀剑与铠甲。

失去灵识后的临渊,变得如同婴孩,整个人像被包裹在透明琥珀里,安静茫然,需要保护。

一年后的某个早晨,他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

我被刺目的雪光照耀醒来,睁眼便望见对角的石床上空无一人,直吓得手脚冰凉,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奔出去找,却见临渊正坐在悬崖边,手里拿根树枝不知在划拉些什么。

晶莹白雪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幼棠。

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化作明净珠粒,颗颗砸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动容,艰涩地开口,长久未曾发声的嗓音,低沉喑哑:

“幼棠……会找不到……回来的……路……我……等她。”

那个令人心碎的梦境,竟尔以这种方式,重新应验眼前。

只如今我俩掉了个个儿,在刺骨冷风中等人来寻的,变成了他。

我抚着临渊冻得发青的脸,柔声轻哄:“临渊,乖,我带你去找她。”他便听话地任由我牵着,往回走。

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慢慢好起来,就算不能复原如初,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这么守着他、照顾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第二天我便继续砍树,几乎把背阴山坡上的雪松祸害得干干净净,才凑出足够的木棍,在悬崖边扎了道长长的篱笆。免得我一时看顾不住,他到处乱跑,会有危险。

后来,我再喂他喝水、给他擦身时,他会紧紧攥着我衣袖,问:“你是谁?”

我便告诉他:我是幼棠,你的夫人。

他低头,喃喃重复:“幼棠,夫人。”

许是松堆烧得太旺,跳跃火光在他眼底掀起微乎其微的漾动。

第七十四章离弦再续

等临渊身上的积伤完全好利索,已经是四年之后。这四年,我腕脉上取血的口子从未得以愈合。但一切都是值得。

临渊学会说话不久,虽然还是语声模糊,断句也磕磕巴巴,但我仔细倾听,总能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当年他教我说人语,也是这样从无厌烦的耐心。

第一个来空琴山探望我的,竟是阔别已久的大垂。

他给我送了许多锅碗瓢盆、被褥灯油等零碎杂物,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我并不大关心,腾出手来收拾石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两句。

临渊留在涂山的那瓶妙方灵泉,果真有起死回生之效,阿娘如今状况已大有起色,想必再过个十年八年就能醒来。琰融自接掌东海后,日渐跋扈,东皇很快便故伎重施,以他御下不严纵容爱妾投毒行凶为名,削权罚在西海禁足。讽刺的是,那投毒行凶的爱妾夜来,却未曾受到什么责罚。据说她在昆仑墟东皇座下一番声泪俱下的陈情,很是楚楚惹人怜,竟又被东皇留在昆仑神宫,照样宠冠三千,呼风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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