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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出书版)(42)+番外

作者: 画骨师 阅读记录

我越发惶恐不安,脱口而出应道:“那你去啊。啊不不不……是……君上,请便。”

龙君望着我,无言地动了动嘴唇,耳旁忽传来“哎哟”一声,回头一看,见是太玄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滑倒在阶下。肚皮朝天背壳着地,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手挥足蹬半天也爬不起来。我顾不上旁的,忙奔过去将他翻转扶正,太玄连声道谢,一边偷眼望向龙君,咧到耳根子的大嘴弧度翘得非常诡异,满脸欲言又止,也不知是内伤还是内急。

“殿前失仪,恕罪恕罪。容老臣再斗胆多一句嘴……有些事它急不来,还请君上少安毋躁……”

龙君皱眉不悦,“啪”地合拢折扇打断道:“你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吗,都什么时辰了,还耽搁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去去去,赶紧去城楼盯着点,看宾客都来齐了没,该接引的好生上前迎一迎。”

托赖太玄这一摔,龙君对我官话的造诣哀莫大于心死,深受打击之下,再没兴致为人师表。我长舒口气,钻到折屏后头自去宽衣解带,哦不,准备更衣。

屏后木架上早有备好的裙裳,一袭紫鸢色深衣,内衬浅杜若色合襟,紫藤宝相团纹留仙裙层叠飘逸,裙摆还用银藕丝绣满了桔梗萱草,看上去繁而不乱,清雅别致。我窸窸窣窣换上,顿时从莲藕精顺利升级成茄子精。出来前尚不忘将袖口往下拽了又拽,春空这孩子也颇晓得轻重利害,仍旧异常安静,谨慎得半点声息不闻。

龙君的心情约莫已艰难地平复了些,继续面朝箱笼挑挑拣拣,不知在寻摸些什么。不多时,便从一大堆华丽佩饰里拎出对紫螺耳坠子来。这副坠子只顶针大小,素银弯钩,放在那些宝光四射的金银珠玉中并不算出挑,甚至被衬得略显寒酸。但细看去,却通体透着温润剔透的光泽,一丝杂色斑驳也无。螺壳纹理细腻别致,深浅渐渡如海波,清妍黛泽的郁紫色和我身上新换的裙衫倒相衬。

他将紫螺耳坠放在摊开的扇面,平托伸至面前:“给你的。”

虽只是一对素银海螺耳坠子,但我觉得这同他一贯的作风比起来,绝对属于质的飞跃。

龙君一改常态变得如此慷慨,令我很是忐忑,生怕一时大意又踩个坑。然而他向来号称自己宽和大方,可能这就叫突然的自我。只是,这自我来得未免太突然了点,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没有。临渊君其人,真是神格复杂难以揣摩。

我试探着接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果然触手生温,很是精巧讨喜。

“多少银子?”

他却只是笑笑,唇角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无端令人心念一动:“不挂账,就当是贺你成年及笄的妆礼。”

这理由倒说得过去。横竖月俸都已扣到了两年后,雪上加再点霜也不会太明显。但这瓢霜,不是我想加,想加就能加。平素从不着意打扮,哪里来的耳洞戴这坠子。

我望螺兴叹,为难道:“耳坠子是很漂亮,可……小狐并没有耳洞。”

他微微一愣,俯身在我两只尖耳上凝眉细看:“那可有点麻烦,只能现扎了。”

“还是算了……龙君好意,心领则矣……”

小气成了习惯的人难得大方一回,必得实施到底,贯彻始终,方成就个圆满。他果然不依:“及笄是大事,怎能说算就算了?便是凡间最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如此怠慢。再说,这也不是对寻常耳坠子。你不是还要去黄泉海吗?戴上它,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叫我的名字。这样,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顿了顿,又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补充道:“你也能听见我的。”

龙君信步绕到了我身后,镜中白绢扇面有意无意间遮着下半张脸,清眸浅垂,我并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一对海螺坠子,无论是否相隔千山万水,都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原来这并不是海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螺贝,看似不起眼的素净外表下,竟然还有此等妙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龙君如此盛意拳拳,纵然对那明晃晃的银钩尖头心生怯意,也不好再多言推拒。

“那好吧……现扎就现扎。”

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枚螺坠,先伸出两指将弯钩抻直,在耳垂边比画着就要戳去。若睁眼看着只觉吓人,闭眼更是将感觉放大不知多少倍,左右都是作难,忍不住扁着嘴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哎哎,等下……你动作轻点。”

“唔……第一次试大概总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一点疼可以,要是很疼就真的算了,我腰后的伤都还没好……啊!”

因为没什么本事,所以天生胆小,被木刺擦破点油皮都要喊痛半天,这般穿肌透肉怎能不心惊胆战。绷紧了身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垂上,果然一阵锐痛猝不及防地传来,火灼一般蔓延开,连带头皮都被扯得发麻。几乎与此同时,眼前荡过几缕极浅淡的粉色,如丝如絮漂浮在海水里,很少很少,近乎无。

“都出血了!我不要了,你快拿开,好痛好痛……”

“都过一半儿了,就快进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乖。”

他将声音放轻,好言安抚,手中却一刻不停。右耳刚挂上的螺坠在颈侧轻摇摆荡,果然疼得不再那么明显——因为新鲜饱满的痛楚已经转移到左边。最难消受龙君恩,他送的第一份礼物,就令我饱尝苦楚,真是有血有泪。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天意如邃。这莫非就是我与他之间缘舛的启兆,但凡相近,必有相伤。欢愉笑闹浅薄似云烟,人却总是更容易深深记得那个让自己疼的人。

我被那俩银钩子扎得欲哭无泪,微弱地嘶嘶吸了几口气,又念及今朝四海盛宴,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总不能一大早就哭哭啼啼,招来晦气不说,反唐突了龙君一番好意。为了分散注意力,站起来漫无目的四下转了几圈,却莫名地浑身不自在,总觉一举一动都被那遮挡在折扇后绵密洒下的眼风笼罩,缠绕得风雨不透。

第七声海钟悠然鸣荡而起,我刹住步子转回身,脑袋差点再次直撞上白衣身影的胸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得离我这样近,脚步却半点不闻。

还未回过神,鼻端蓦地腾起一阵幽香。龙君不知从哪里掏出块青檀色的纱巾来,将我下半张脸遮住,薄纱两端被巧妙地扎进鬓边发髻内。

“大殿上人多眼杂,面纱不要随意摘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我诺诺点头,随龙君一前一后往殿门行去,竟听见廊下隐约传来太玄熟悉的声音。他这龟速也算是东海一绝,耗了老半天工夫,居然才刚走到流泉宫大门,又不知为了什么和卒子在御铃廊前拉扯嚷扰起来。

“你没听里边什么动静?又是好疼又是快进去了……你哭我哄的正热乎着,这当口闯进去搅和,嫌脑袋太沉想卸下来歇会儿?”

“啊?有刺客?君上受伤了?!那你还拦着我干什么,赶紧破门救驾去啊!”

“救你姥姥!哪儿来的刺客!张嘴就胡咧咧,惊动了海防如何是好?里边儿就只有君上和涂山那位……怕是花儿好看刺也多,要摘下来难免被扎着几回手。哎呀老夫跟你个武夫说不清,总之君上现忙着呢,正在……咳咳……怀柔四海,不宜打扰。”

“君上这……兴致上来也不挑个时候,得多久啊?小的倒是能等,那满殿宾客可怎么交代?其余三海的海主可都到了,还有那位……”

“我怎么知道要多久,蛇交个尾都得小两三天,龙么……”

怀柔……四海?我心头咯噔一记,这词儿怎的那么耳熟?

回头一看,龙君嘴角抽搐,木呆呆杵在门后,脸色之精彩纷呈,与那日在城郊歇脚听了满耳朵闲言碎语时一般无二。我识趣地将不耻下问的念头打住,估摸着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虽听着文绉绉,大概属于文过饰非的某种暗讽,不然也不能把向来气定神闲的龙君给刺激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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