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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出书版)(46)+番外

作者: 画骨师 阅读记录

有个锦衣丽人正压低声音训斥一名侍从,看服色依稀像是入城那日为龙君拉车的鲛仆之一。堂堂七尺男鲛,此刻抱头瑟缩在廊柱下,浑身颤抖,几乎快被当场骂塌。

走近才发现,锦衣华服的丽人正是夜来,看神情和动作都显得很是焦虑急切,往日娴静风仪荡然无存。这么反常的表现,猜也猜得到只有一个原因,想必锦澜在宴席中搅起的风波她已经听说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敌环伺,把好端端一个如梦似幻的美人搞得那么扭曲。何况这情敌还是个出身名门,美貌和财富兼备的劲敌。

龙君的身影一出现,夜来骤然收声,敛裾参拜,却并未跟进殿来。紧跟而至的,是名身着铠甲的魁梧武将。奉茶的仆婢称其为“犴獬将军”。这犴獬将军生得黑面阔口,脸上两排鳃洞裂开,露出森白利齿,十分彪悍骇人。细看去,原身竟是尾电鳗,一激动就浑身火花乱窜。

想是他早已按捺不住,大步踏上前来便要直言进谏,语气也带着出身军旅之人一贯的悍勇刚毅:“玉琼川与东海一向同气连枝,君上今日何必对鲤皇遗下的孤女如此不留情面?”

龙君固执地坚持己见:“本座也知道这是同玉琼川建立两国联盟的好机会,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将三军族众丢上战场。再者说,海夜叉这些年究竟是怎生崛起,根基深浅如何,哪里来的靠山,根本情势未明。贸然倾举国之力挑起干戈,还不知渔翁得利者谁。”

一道幽蓝电光噼啪闪过,震得太玄手中的炖盅盖子直扑棱,脚下金砖都跟着颤了三颤。犴獬将军激动得一手紧按腰间佩刀,几番纠结,还是耐着性子再劝:“君上此言差矣,若能借此机会发兵拨乱反正,岂不正好将属国玉琼川直接纳入麾下,效仿昊帝娶凤鸿氏接掌凤鸟族?就算不为开疆扩土考虑,那海夜叉如今已是几次三番欺上门来,若一味退让、打不还手,我东海水族岂不成了四海八荒的笑柄,还谈什么海清河晏四方太平?”

龙君对犴獬的怒气置若罔闻,揭开白玉碗盖伸头一瞧,皱眉道:“最近御厨里海马多得炖不完还是怎么?回回入膳都有它,早也喝来晚也喝,本座现在见着海马就发腻,换个口味不成吗?”

太玄笑眯眯一揖到底:“君上容禀,这海马又名‘龙落子’,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却是固本培元、养精益肾的良材。药补不如食补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太快了,反而不得其妙处。君上平素海务缠身,难免劳神太过,又有幼棠姑娘在侧,就譬如今早……”

第二十九章素手翻云英气长

龙君持盏的手僵在半空,那种无比委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只集中表达了一个意思,就叫作百口莫辩。

“太玄啊……人家的手下是用来挡事儿的,本座的手下怎么就专会挖坑?”

定了回神,才扭头对着满脸红黑莫辨的犴獬长吁一口气:“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四海太平是吧,把海疆图拿过来本座再琢磨琢磨。”

犴獬有备而来,早从怀中掏出一幅图卷呈上。龙君顺手将那盅不对胃口的大补汤撂到一边,续道:“幼棠,你随太玄去趟潜鳞宫,把侧殿暗格内的水晶匣子取来。”

我领命待去,幽暗的帷帐后却悄无声息漾出一痕翠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潜鳞宫乃供奉历代泉先英灵之所,外族并无资格擅入。属下已亲自将那匣子带了来,派去迎接贵宾的风雷浮车也刚驾临城下。”

比起一腔热血却总是不得要领的太玄和忠勇有余然而不知进退的犴獬,毫无疑问,夜来带来的,才是唯一能令龙君展颜的好消息。他听罢,嘴角终于徐徐勾起一抹笑意:“今日盛宴中最后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才是真正的素手翻云之辈。”

礼乐长鸣,盛筵重开,龙君率众亲自迎出龙宫泰昌门。一驾缀满了金光闪闪宝石的浮车缓缓降临城头,华盖四周还有银铃和珠幔,看仪仗却是东海的御辇。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有失远迎。”

众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踮足打量。待鲛仆掀起绡帐,从浮车内大步迈出的身影,原是位武将装束遍身铠甲的裙钗女将,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气度磊落洒脱。不禁令人暗生感慨:鱼和鱼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她就是龙君口中“素手翻云”的鲤族皇长女锦芙公主。亲见其人,方知她果真称得起这一赞。

麟趾宫大殿,龙君当着四海族众的面,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的妹妹适才提议,以嫁入东海和亲换取四海联兵,但本座觉得不大妥当。你有没有带来更值得出兵的理由?”

她毫不畏惧地与他进行了漫长的对视,然后慨然答道:“锦澜身为鲤国皇族的金枝玉叶,所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她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她能采纳的最好方法。但今日站在大殿上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亡国的公主。臣女启程之前,刚刚率族众经历了一场同海夜叉的恶战。臣女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有唯一的选择。我的国家仍在万众一心苦苦支撑,若玉琼川沦落敌手,我将成为鲤族最后一个倒下的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也绝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子民。”

那番话语铿锵落地,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被锦芙视死如归不让须眉的豪情所慑服。

一时满堂岑寂,唯有缓慢清脆的击掌声自上首响起。

龙君拊掌而赞,面带嘉许道:“你说得对,今日傲立殿前慷慨陈词的,绝不会是一位亡国的公主——你将成为玉琼川,乃至整个鲤族,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

锦芙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行了一个落落大方的跪礼:“鲤族将世代铭记东君为玉琼川所做的一切。”

她太直率,丝毫不懂得掩饰眼中的疲惫,就连龙君终于应允出兵襄助的喜讯,也难以洗去战火在那坚毅面孔上留下的悲怆和愤懑。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身前,亲手将那只神秘的水晶匣子递给锦芙。并告诉她,内中所盛之物,乃是多年前他与鲤皇对弈作赌时,赢下的一枚万年鲤鱼鳞。

鲤皇在津河遇难,法身全毁,原是彻底泯灭于天地,且再难入六道轮回。但世间竟还存有他的一枚锦鳞。这就意味着,只要用聚魂灯将缥缈在三界的魂魄集齐,至多不过花上两三千年,就能令老鲤皇起死回生。照龙君的意思,那时的鲤皇,估计已成了颐养天年的太上皇。统领玉琼川的,将会是他英勇无畏的女儿锦芙——鲤族唯一的女皇陛下。

聚魂灯天上地下再寻不出第二盏,三界都无人知晓此物到底流落何方。我却心知肚明,这宝物原是父君费了好大周折才得来,只为救回云门姐姐。然云门始终芳魂难觅,聚魂灯也就一直闲置在狐狸洞府落灰。我被锦芙视死如归的护国大义而感动,便暗自寻思,来日若有机缘,该当为她求一求父君,将那灯拿来一用。

她站起身来,将水晶匣小心翼翼合拢掌心,紧捂在胸口,轻咽一声:“父皇……”

和那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锦澜不同,锦芙眼角的泪光只是转瞬即逝,虽悲恸难抑,也端庄自持毫不失态。

最后,龙君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犴獬将军一眼,后者立即越众而出,跪倒请命。

一个拥有华而不实头衔的美妾并不足以使龙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若对方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也是一个能豁出一切的军人时,她值得。

锦芙是鲤皇的嫡长女,出身正统皇族,在玉琼川有着很好的声望。能亲自上阵带兵御敌,则说明她在军中有着号令禁止的最高权威。血统和军权、信念和勇气、判断形势的智慧、当机立断的果决,这些成为君王必备的条件,她一样也不缺。并且,身为一介女流,她襟怀何等坦荡,对那避战远走,躲在歌舞升平的龙宫偏安一隅的妹妹毫无半字微词。而目前,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她的堂兄延维——一个并没什么实际功绩的宗室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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