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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出书版)(60)+番外

作者: 画骨师 阅读记录

他将衣襟随手掩了掩,就这么半敞着怀,仰倒在枕畔,偏过头望着我笑,唇边浅浅的梨涡何其坦率而无辜。

“为夫可不可以理解成,幼棠这是在吃醋?”

我颊边顿时火辣得发烫,绞着手指头后悔不已。真是,宁愿承认一千遍自己最大的追求就是吃好吃的,也不能坦白这种比没出息还要丢脸一万倍的小心思。

“那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你整天守着那么个一往情深的大美人,必定辛苦得很,还不知从早到晚要念上多少遍静心咒!”

此话刚出,临渊笑得差点滚跌下床,我正要抬脚踹去助他一程,却被他拧身避开,翻转过来,将手肘支着脑袋,空出的另一只胳膊将我重揽入怀。

他揉着我的头发缓道:“夜来嘛,原是东海鲛族老族长的女儿。三界法度未立,兵戈迭起的那些年,她父亲曾随我四处征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后来族长过世,临终前托我定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这才一直将夜来留在龙宫委以重任。至于别的心思,那可是半点没有,夫人真真冤死我了。”

“花言巧语。谁知道你是不是又骗人。”

“我几时……呃,除了在积石山假装要捉你炼丹,和在秋浦村买船以及克扣月俸之外,几时还骗过你来着?”

我憋笑憋得好生辛苦:“那么多‘除了’,这话你自己听着,像话吗?别满口夫人夫人,谁是你夫人?”

“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不肯下嫁,我只好去修四大皆空,可惜三千婆娑世界早被鳏寡孤独们塞得满满当当,往后算少说十几万年,都没一个成佛的果位能虚席以待。”

“又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叫‘交尾’?还蒙我说是跳舞,如果真的是,为什么我在宴席上好心替你解释了,私下里却被红袖骂得那样难听?跳舞怎么就成了厚颜无耻家风放荡?”

他当即倒抽一口气,愣怔了片许,作势开始摆弄我腰侧系好的纱结。这鲛绡缝制的衣裳也忒不结实,又薄又滑溜,三两下便松脱散开。

“你——确定,真的想要知道?”

咫尺趋近的容颜,笑意轻暖,银钩在眉。那眼眸中蓬然流转的火焰,令我猛地想起方才他用龙尾紧缠的举动,张弛有度,一松一紧,顿时恍然了几分。似乎,有那么点明白了他意所何指。

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龙。

“不……不用现在就知道。我可以答应先定亲,但不能马上就嫁你。如果你愿意等到寻出妙方境救醒阿娘之后,那时……说不定父君欢喜之下,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临渊轻叹,笑容里的一抹苦涩虽淡,却仿如隔夜残香,将尽未尽,徒惹伤怀。

“你不知道,要找到你,有多不容易。涂山被狐帝禁锢得壁垒森严,我半步也踏不进去。没人给我机会解释或弥补。每隔百年,我都会去积石山的怀其叶林,把每一朵花都试遍,却从未占卜出一个成形的梦兆。蹉跎到如今,才终于得偿所愿,又怎会等不了区区一段黄泉海的路程。”

我抚着他唇边清浅梨涡,只觉是今生见过最好的花,恰在最好的今夜此时,绽放眼前。

“如果你实在不想回海底龙宫,也可以留在这镜城。毕竟此地离水,住着会更舒服些,我可以另外挑选合适的侍婢来伺候……”

“不不不……真的不必那么麻烦。”我顿了顿,终于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喜欢这里。”

狐族乃山林走兽,在海里待得久了,终究难以适应。若没猜错,这座海上宫阙,原是他为云门所造,也是他们曾经成亲的地方。然而我被困在镜城的每个夜晚,都无法安眠,不是诡异纷杂的梦魇,就是耳中连绵不绝的碎语。

让过去留在过去。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能勉强,也不该被觊觎。

他没有勉强:“也好。目前海疆局势紧张,若不能时刻将你带在身边,我也不放心。”

我自幼长在涂山,从未踏足过纷攘三界。哥哥只教过我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辨识他们心底的欲望,从而做出准确的预判和决策。涂山狐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通灵摄魂,其实很简单,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

我以奸细的身份逃离,再次重返故地时,却被钦定成未来的东海君后。这个消息不啻平地惊雷,在整个东粼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但这短暂的风波,如意料中很快平息。水族当然对此感到不满,在固有的观念里,神龙的姻亲最好缔结在同族之间,其次则是凤鸟族,乃千古以来轻易不得擅改的规矩。

但他们不能再次失去龙君,所以只能接受我。每个人会做什么,取决于想要得到什么。当现实与理想发生冲突,必然会为了心底的欲望和渴求让步。

我坐在溯世镜前,心不在焉摆弄着衣襟上的流苏,一个不小心,扯断了几根。

几乎与此同时,姜夷被夜来一记耳光扇倒在地。手劲之大,掴得姜夷在地上足足翻滚了两圈才停下,嘴角顿时冒出鲜血。想必当着满殿众目睽睽,好歹手下留了几分余地,没将利甲化出,否则姜夷就不仅仅是被打落牙齿那么简单,恐怕半张脸都要被当场撕烂。

溯世镜里清清楚楚流转而过的画面,是姜夷取走大垂帮忙摘下的海青果后,径直去了御膳房。那双往煎茶炉里投下未熟果子的纤纤玉指,指间生有薄蹼,千真万确是一双鲛人的手。那几个炉灶和器皿上都篆有戳记,乃专奉西海龙君琰融饮食所用。

一切似乎拨云见日,很快就水落石出。但镜子只能照出单薄的画面,照不出人心百转千回的曲折。

我毒害西君勾结外敌的指控被轻易洗脱,就连私藏春空这个小敌俘的不赦之罪,也被擅于言辞的鱼官粉饰为“未来君后宅心仁厚,不忍见无辜稚子丧于战场乱刀之下”。

姜夷当堂认罪,坦白她在宴席间看到西君当众轻薄夜来,于是心怀怨愤,才自作主张用未熟的海青果换掉给西君煎茶的茶果,想要给他个教训,替自家姑娘出气。至于为何将此事嫁祸给我和大垂,她的供词是,反正大垂已经被海夜叉抓走,大概凶多吉少,便说他勾结夜叉、烧了离火宫,再随敌潜逃也是死无对证。而我吗,龙族与狐族多年来早就势同水火,东海根本容不下一只狐狸在龙君身旁招摇,除一个不如除一双,正好一箭双雕永绝后患。

这腔调真耳熟。和在御铃廊被绊倒那天夜里听到的叱骂,简直异曲同工。凌波的咆哮言犹在耳:东海没有人欢迎你!

奇怪的是,向来口舌如刀的凌波,今日沉默得反常。

我盯着姜夷红肿的半边脸,她泪痕披面,目光呆滞如死灰,寡淡地说出上面那一大篇话,连语气也毫无起伏。若有判官再追问细节,她也只是机械地将证词重复一遍,翻来覆去都再不多吐出半个字。

夜来沉着脸,上前跪奏,姿态何等恭敬又大义凛然,话音充满令人揪心的遗憾:“姜夷一念之差,犯下此等大错,细究都是因臣女而起,臣女难辞其咎。虽素来疼惜姜夷,却不能因此徇私枉法。请君上下旨,将这贱婢按律处死,以儆效尤。”

她是雷厉风行、骁勇善战的鲛族翘楚,龙宫万人之上的大祭司。杀一条鱼这种事,对她而言,是动动嘴唇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

黄昏的最后一缕夕光扫过窗棂,向重重宫阙后隐没。海底这么深,夏日的温煦在这里彻底无迹可寻。

第三十八章扫宫

印象中素来胆小柔弱的姜夷,似乎对自己的结局漠不关心。听到夜来说出“按律处死”时,连睫毛也没眨动一下,更没露出任何恐惧不甘的神色,没有哀求,没有辩解。当然也没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说话,为她求情。

大家急于看到的是,龙君究竟能为了狐族的新欢做到什么地步,这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以后对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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