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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108)

韩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而韩瑶宜、韩瑶卿一个十四、一个十二,眼看着就要论及婚嫁,仅这几年间的嫁妆就要花费不少,此外幼子韩珣也年满已九岁,家中请了夫子专门教授学问,每年的束脩亦是不菲。马氏身为主母、身为母亲,自然要为这个家、为自己的孩子多多考虑。而她此刻急急赶来,想必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的。

这世上的人,哪一个没有自己的难处?不独她郭婉寡居是苦,马氏守着这个渐渐败落的家,又何尝不苦?

郭婉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往后退了小半步。

“老太太这会子睡着,若是无事,你便先回去吧。”马氏此时又道,径自坐在了绣墩前,替下了郭婉之前的位置。

郭婉低低地应了个是,便自退了出去。

两个丫鬟正立在廊下听用,见她出来了,忙屈膝行礼,郭婉便冲她们笑了笑,叫绿漪赏了几枚大钱。

待她走远了,其中一个穿着豆绿比甲的丫鬟便叹道:“表姑奶奶也是个命苦的,就是那戏文里说的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当真可怜。”

另一个穿洋红绉纱裙的丫鬟便咂嘴道:“可不是么?当年姑太太死得早,只留下咱们表姑奶奶这么一个命根儿,可我在这儿当了这么些年的差,也没见姑老爷过来瞧瞧,生是将这个闺女给忘了也似。”

正说到这里,那转廊处忽然现出个人来,正是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两个丫鬟吓得忙噤声,各自站好不提。

她二人口中的姑太太,便是郭婉的生母韩敷。

韩端礼只有一儿一女,长子韩叙立志读书,却是久试不第,好在韩家有钱,由得他一直读书读到现在。至于女儿韩敷,却是当年登州府出了名的美人儿,只可惜嫁人后没多久就病故了,遗下独女郭婉,两岁不到便被接回外祖家居住,十余年朝夕相处,韩端礼与刘氏都很疼爱她,就连出嫁都是从韩家出的阁。

只是,郭婉命运不济,婚后没多久夫君便过世了,韩家老夫妻因不忍心外孙女在婆家受苦,这才花了大笔银钱,将她接回家中。

郭婉回屋后略作梳洗,方将衣裳换好,便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就知道是她的两个表妹来了。

“表姐今日去万安寺,怎么就没叫上我们同去呢?”门帘才一挑起,二表妹韩瑶卿便娇滴滴地抱怨了起来,一面还拉了拉旁边的韩瑶宜。

韩瑶宜比她大了两岁,自然懂事得多,此时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消停些,别这么没规矩。”

这韩家大姑娘自来行事端庄、进退有度,很得老太太宠爱,韩瑶卿却是有些畏惧她的,闻言便噘起了嘴,嘟囔道:“人家也好久没出门儿了,就说说也没什么嘛。”说着又向郭婉甜甜一笑:“表姐你说是不是?”

第141章 红颜如枯

郭婉与这两个表妹从小一处长大,彼此间情谊不浅,秉性也算熟悉,闻言倒也不觉唐突,只笑着柔声道:“我如今并不好与你们同进同出,只我也没忘了你们呢。”

话到此处,她便回头吩咐道:“红香,去把东西拿来。”

红香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绿漆螺钿小匣子走了出来,郭婉接过,将那匣盖儿一掀,那匣中的红光便映亮了她的眼眸。

原来,那里头竟装着两串一模一样的红玛瑙手串儿。

“哟,这红玛瑙好生剔透。”韩瑶卿轻呼了一声,娟秀的脸上划过了惊喜之色。

郭婉一笑,将匣子递了过去,道:“这手串儿乃是我前些年托人从京城带来的,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便将它们交予了万安寺慧能大师,请大师开了光,今儿刚好取了回来,你们两个一人一串儿。”

韩瑶卿细瞧那玛瑙串儿,便见那颗颗玛瑙皆是一般大小,有若红珠般圆润,心下十分喜爱,却不敢就接,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向了一旁的韩瑶宜,目中盈满了求恳。

韩瑶宜只向那手串儿扫了一眼,便摇头婉拒:“表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郭婉对这个大表妹素有好感,很敬其为人之端重,闻言便笑道:“这东西颜色太艳,便我留下也不过白搁着,倒不如给了你们。”

这话说得也是,她一个寡妇,总不能穿红着绿,除非再蘸。

只是,那裘家老太太当初同意放郭婉回家,首要条件就是“不许再嫁”,韩端礼与刘氏疼外孙女心切,便咬牙应了。亦即是说,郭婉此次回到韩家,终其一生,怕也只能老死在韩家了。

这般想着,韩瑶宜心下便生出极浓的不忍来,再一看郭婉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不由更是物伤其类。

今日之红颜,便是明日之枯骨,此念一生,她面上的神情便暗了下去,良久后,方强笑道:“表姐既这么说,我再推辞就是伤了表姐的心了。”

郭婉柔柔一笑,道:“这话才对,拿着罢。”

韩瑶宜未及开言,韩瑶卿已是欢呼一声,挑了一只手串儿就戴在了腕上,又高举着手迎光看去,却见殷红的玛瑙衬得那一截皓腕如雪般白腻,不由喜道:“这颜色真真抬人。”又转向郭婉笑道:“多谢表姐。”

韩瑶宜很见不得她这眼皮子浅的模样,将脸一沉,道:“一个手串儿便叫你连规矩都忘了,索性你去街上张狂去,我还敬你有几分胆量。”

她难得说句重话,韩瑶卿一下子就蔫儿了,又因是当着郭婉的面儿,更觉难堪,脸涨得通红。

韩瑶宜也不看她,只向郭婉歉然道:“叫表姐见笑,是我没教好小妹。”

郭婉对韩瑶卿的性子很了解,知道这个小表妹也没什么坏心,就是有时候言行略有些张扬,眼皮子也确实浅了点,却也不是不可忍受的,闻言便笑劝道:“卿妹妹还小呢。”

“她哪里还小?都已经十二了。”韩瑶宜对这个妹妹很是头疼,说话时面上的神情颇为无奈。

此言涉及韩府家事,郭婉这个寡居的外孙女,自是不好置喙,便岔开话题道:“我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些点心,还热着呢,两位妹妹一起尝尝吧。”又对韩瑶卿道:“你前儿描的那花样子很雅致,过几日再劳你替我描几张来。”

这话是在委婉地夸韩瑶卿画工出色,韩瑶卿听了,面上才转过来了些,却是到底不敢像方才那样说话了。

郭婉便又说了些万安寺的风景之类的话,那屋中氛围慢慢地便活泛了些,一时点心端来了,姐妹几个吃着点心喝茶,直到两个表妹告辞而去时,韩瑶卿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送走了她们,郭婉的面上便露出疲色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正想回内室歇着,不想绿漪却挑帘走了进来,低声道:“老太爷遣清风过来传话,请太太去一趟。”

郭婉忙又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前往外书房。

韩端礼的书房便在府邸东角,地方不算大,里头也没搁几本书,最多的却还是账簿子,东一册西一册地,几乎堆满了那方玄漆大案。

郭婉随小厮清风进屋时,韩端礼正坐在一堆账本中间皱眉沉思,见她来了,面上方有了一丝笑模样,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扶手椅,慈声道:“乖孩子,坐吧。”

郭婉心下对这个外祖父极为敬重,闻言便笑着谢了座,那厢清风便悄步退出,还将门也给掩上了。

韩端礼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忽地问道:“听说你今儿去万安寺,正逢着有京里的客人前去上香,可有其事?”

郭婉心下微惊,面上却是毫无异色,从容道:“回外祖父,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在那桂树林里还遇见了他们家的表姑娘,就是姓陈的那一位。”

韩端礼点了点头,抬手捋着胡须,面色有些踌躇。

见他只问起了京城来客,却并不知自己与朱嫂子会面之事,郭婉心下稍安,又因与韩端礼向来亲近,说话便也没了那些避忌,迟疑了片刻后,便问:“外祖父怎么忽然想起那家人来了?莫非我们那院子有什么不妥,他们住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