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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198)

元嘉帝自知这老大伴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摇头笑道:“这也是能当门课来讲的,可不胡闹么?朕可记得,姑娘家最怕这些活物了,寻常见条蜈蚣都能吓得花容失色,就是母后她老人家经多识广的,不也叫耗子给闹得跟朕直哭?还是朕派了侍卫把那耗子窝给端了。”

这还是前些年修整皇城时候的事儿了,贺顺安也自记得的,此时便笑道:“陛下说得是,莫说是姑娘家了,就是奴婢偶尔瞧见个虫子什么的,那心里也怕得慌。”

元嘉帝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这些内侍情形特殊,有一部分人确实比妇人还要胆小,他在宫里也是见过的。

将那张说明书随手搁在案旁,元嘉帝的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蓦地便“咦”了一声。

贺顺安以为他有话要说,忙躬下腰来,以聆圣听。

可是,他等了好半天儿,元嘉帝却始终未曾出声。

贺顺安心下称奇,悄悄抬头望去,便见元嘉帝早就没再笑了,而是神色肃然,正凝视着那本语文课本。

因离御案颇近,贺顺安一眼便瞧见了那课本上头几个显眼的大字: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元嘉帝喃喃语道,仿若是照着贺顺安的视线,念出了这几个字。

贺顺安心头颤了颤,再不敢偷看,重又低低地垂下了头。

元嘉帝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他的视线,正在这写着“第一课”的纸页上,反复逡巡。

“我的祖国”,便是这第一课的标题。而在标题的下方,写着一行字,或者不如说,是写下了第一课全部的内容: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国。”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之乎者也,更没有那念经似的启蒙文。

语文课本儿的开篇第一课,便只有这短短一句话。

我是大楚人。

大楚是我的祖国。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学子们的书本上,写上了这样一句话。

质朴、简单、甚至有些粗陋。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让元嘉帝的胸中,陡然迸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国……”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竟有些痴了。

祖国。

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句,可不知为何,却又让他莫名地熟悉,仿佛刻进骨血中一般。

这一刻,那种被深深触动的感觉,攥紧了他的心,仿佛那胸腔里奔腾的鲜血,正汩汩地流淌着、起伏着,激起一下又一下的震动。

他的思绪,忽然便飘去了遥远的先帝时期。

那时,他还只是一介皇子,上无父皇宠爱、下无亲族助力,唯凭借着一腔血勇,想要用实打实的军功,去为自己搏一份前程。

他发下宏愿,誓要拿下一等一的战功,于是自请来到了北疆,领下一支军马,就此开启了近十年的征战生涯。

那是一段至今回首时,亦仍旧堪称峥嵘的岁月。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里,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大楚与北疆接壤的壮阔山河。

连绵不绝的群峰直插天际,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每当寒冬来临,冰刀子似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直往人脖颈里钻,地面上的冻雪硬得踩都踩不动,那些驻守国门的将士们,便蜷缩在简陋的帐篷中,靠着木柴与动物皮毛,与这酷寒抗衡。

那是元嘉帝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谓“背依国土”、何谓“宁死不退”。

那首他跟着唱过无数遍的北疆军歌,在那个冬天,给了他最真切的体会,让他永生难忘。

再往后,又是许多年过去,他不止一次在旌旗与号角中,立于国门之处,回望生养他的这片土地。

每当战鼓擂响、长戈如林,喊杀声与战鼓声在耳边回响,那种激荡而壮烈的情绪,都会让他热血沸腾,恨不能立时提刀上马,杀他个痛快。

而后,他的心底深处,便又会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深的感动。

一如此刻。

第259章 开到荼蘼

在这个春天温暖的午后,看着眼前的这十二个字,元嘉帝忽地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站在了北疆的土地上,猎猎北风扑面而来,盔甲冻成了冰块、铁枪的枪尖儿上凝着雪珠,苍天如盖、四野苍茫。

放眼放去,巍峨的群山之间,无数座堡垒高低交错,矗立于大楚朝的边境,互为守护、互为支撑,交织成一条条钢铁般的防线,守卫着身后的家园,守卫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元嘉帝的眼角,渐渐地湿了。

大楚是我的祖国。

是的。

大楚是他的祖国。

不只是他的,亦是千千万万名将士的,是无数辛勤耕作、任劳任怨付出的农民的,还是那些怀满怀壮志、奋勇求进的士子们的。

大楚,是他们每个人的祖国。

是所有人会豁出命去守护着的祖国。

是上至庙堂,下至黎庶的祖宗之国。

“好,好,好。”元嘉帝的口中一连迸出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洪亮,一声比一声高亢。

当说到最后一个好字时,他的面上,竟同时涌起欢喜与悲壮的神情,瞧来颇有几分狰狞。

贺顺安的腰弯得更深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元嘉帝的脾气自来十分温和,很少出现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

一定是出大事儿了。

这让贺顺安越发不敢出声,恨不能连气都不要出,就当个木头最好。

元嘉帝这说的必是反话,所谓的“好”,其实就是“很不好”、“非常不好”的意思。

应该是那个什么语文课本儿惹祸了。

贺顺安想道,不由有些同情成国公府。

国公爷好容易把位子摆正了,如今正得着圣眷,这下倒好,陈三姑娘整出个什么课本儿来,就把陛下给气成了这模样。

唉,作孽哟。

贺顺安在心底里一个劲地摇着头。

正所谓花无百日红,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老老实实地呆着比什么都强,这些出头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贺大伴。”

一声低唤传来,贺顺安忙趋前半步,应道:“奴婢在。”

“去把裴恕找来,朕有话与他说。”

说这话时,元嘉帝的神情平静多了,温和的脸上不见起伏,那双神采内敛的眸子,亦不再有情绪涌动,十分安详。

贺顺安应了个是,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元嘉帝自龙椅上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金红的光束自窗格儿里透进来,洒落在那方雕着金龙的御案上。

那本泉城女校的语文课本,仍旧摊开在第一页的位置,斜阳映照之下,纸上字迹,历历可见。

元嘉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望着远处艳丽的晚霞,似有些出神。

他信步朝前走了几步,仿若要赏一赏这春日烟霞晚照的美景,却又忽地停下,迟疑片刻后,回转到御案边,将那语文课本儿给拿了,淡笑着自语:“再瞧瞧吧,看还有些什么。”

说罢了这话,他的视线又扫向了其余的课本,终是提声吩咐:“来人,把这些课本都给朕送到宣德殿去。”

“是,陛下。”两名内侍小跑着进来,各自抱起了几本课本。

“小心着,莫弄坏了,朕也只有这一套。”元嘉帝叮嘱了一句,语声很是温和。

那两名内侍闻言,心下倒是颤了颤,也不知这些薄薄的小册子是何方宝物,陛下竟是如此上心。

“是,陛下。”他们再度恭声应下,越发小心起来,捧着那课本儿就跟捧着易碎的玉器似地,慢慢地退了下去。

元嘉帝笑了笑,翻开手头课本,就着窗边的脉脉余晖,仔细地读了起来……

三月末的天气,春风温软,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陈滢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依窗伏案,埋头批改着学生交来的作业,手边则搁着一封拆开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