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闺阁记(229)

“老爷,药熬好了。”门帘忽地被人掀起,巧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劭点了点头,语声温和地道:“端来吧,放在窗前凉一凉。”

巧儿应声而去,陈劭便又转向陈滢,柔声道:“阿蛮先回去吧,阿爹要吃药了。”

他一直不大愿意叫人瞧见他生病的样子,每每吃药,总要避着人。

尤其是亲人。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一家之主,如今却几乎沦为二房的拖累,这个家都因他乱了套,陈劭的心理负担,想必很重。

尽管他从未示于人前。

而越是如此,他的隐忍便越叫人心中发堵。

陈滢没有违逆于他,恭声道:“阿爹好生养病,女儿先回房了。”

陈劭笑着“唔”了一声,亲陪着她出了屋门,立在阶上,目送她离开。

行至院门处时,陈滢悄然转首,却见陈劭不知何时已走到曲廊的尽头,正垂头看着什么东西。

她脚步微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陈劭看着的,是那件铺在地上的半旧青衫。

阳光穿过廊檐,描绘出他俊秀的侧颜,苍白而温润。

他半低着头,视线停落在那件青衫上,仿若在以眼神轻抚着那上头的每一处针脚、每一根纤维,神情温柔,似有无限眷恋。

那是极短的一个刹那。

当陈滢提步时,他已然转过头,见她仍还未走,展颜一笑。

“快回吧,太阳要晒过来了。”他朝她挥手,眸底清辉未散,却再不复那些温柔眷恋。

好似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陈滢回了他一笑,转身离去。

木扉悄然闭拢,门楣上垂下几根藤萝,在夏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浓密的叶片间,绽着几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有细碎的香气在院中辗转,扑入帘幕、染上袍袖,恋恋不去。

陈劭撩袍坐在凳楣子上,望着脚下平铺的旧衣,低垂的眸子里,有涟漪缓缓推开、散去。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屋中。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端起案上药碗,触手处,是一握微温。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复又将空碗交给了旁边的巧儿。

巧儿接过碗,将早就备好的干净白巾捧来,恭声道:“老爷请擦一擦罢。”

陈劭信手接了,拭净嘴角,便在屋中踱起步来。

巧儿捧着碗,悄步退了出去。

这房间本就不大,陈劭来来回回地走着,却也不觉腻烦,偶尔停步沉思片刻,又或是将那案上的书拿起来翻看两眼,再或是立在窗前望着树影出一会儿神,旋即又是不停地踱步,仿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消多时,叩门声倏然响起,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大管事刘宝善沉稳的声音:“二老爷,太医院的药送到了。”

陈劭的眼神晃了晃,身子却是没动,耳听得巧儿前去应门,随后便有脚步声响起,踢踏踏踏,渐行渐近。

陈劭向那案边的竹椅上坐了,两手扶膝,目注着门帘,身子笔直,神情间有隐约的期盼。

刘宝善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帘边,早有小童掀开帘子,他躬腰走了起来,巧儿跟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匣上叠放着几封信。

刘宝善先行上前见礼,恭声道:“禀报二老爷,此次固真大补丸共计二十丸整,是太医院的药童亲送来的。”说着便回手指了指巧儿手中的木匣,又笑道:“门房那里有几封二老爷的信,小的也一并带来了。”

第299章 锁窗朱户

“有劳你了。”陈劭温言道,冲一旁的巧儿抬了抬手。

巧儿应了个是,上前便将手中药匣搁在案上,复又把那几封信单拿着,归拢在了案旁一只精致的小竹筐里。

那竹筐子刷着朱漆,编织得十分细密,隐隐散发出竹制口的清香。

刘宝善家的悄悄抬头,便见那小竹筐子里尚有几封未启之信,他立时便知晓,这应该是陈劭专门用来放置信件的。

说起来,在失踪之前,陈劭已然官至郎中,身边自不乏故交好友,亦有几个处得不错的同僚。

自回京之后,他日常无事,倒是时常与这些旧友通通书信。大家皆是读书人,这书信便也风雅得紧,有时候就是一张便条儿,或一诗、或一画、甚或只是偶得的两个好句子,也这般往还递寄,倒是令这漫长的病中岁月,变得不那么无聊了。

“二老爷,小的这里还有份儿清单。”刘宝善此时又恭声禀道,旋即便自袖笼里抽出一页纸来,双手呈上:“太医院至今送的药都在这上头记着了,请二老爷过目。二夫人那里小的也送了一份儿过去。”

陈劭信手接过,便问:“夫人呢?”

他问的是李氏。

刘宝善忙恭声道:“回二老爷的话,之前二夫人把事情交代下来便回屋了,二夫人跟前的罗妈妈说,二夫人累着了,如今正睡着。”

“真是难为她了。”陈劭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郁郁。

刘宝善不敢接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弯着腰无声地退了下去。

巧儿见状,亦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了陈劭一人。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便起身上前,拿起案上那只药匣,提声吩咐屋外小童:“我现下要歇一觉,你在外头守好门户。”

那小童脆声应是,熟门熟路地将那屋门从外头关上,复又回身立在廊下。

陈劭喜静,又时常困倦,这大白天睡上一觉乃是常事,小童儿早就习惯了。

陈劭未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梢间。

那梢间儿四壁雪白,墙上既无悬琴、亦未挂剑。除一张朱漆榻外,房间里家什极简,不过一椅一案而已,尽皆陈于窗下。只此时那窗户却是关严了的,屋角蹲着只铜兽大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意,满室幽静。

这个狭小的房间,如今便是陈劭的卧室。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放下两侧帐幔,又不紧不慢地钻入帐中。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似是忘了手里还拿着药匣,径自将之带入了帐中。

当帐慢合拢,终于置身于这片相对安静的小空间时,陈劭的动作,忽然变得急切起来。

他将药匣平放在榻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撕开那上头的封条儿,一把便掀开了盖子。

刹那间,匣中事物已是尽现眼底。

那药匣内部分作了两排,每排十格,共计二十格,皆是大红绒布衬底,每一格里都放着一枚龙眼大小的药丸,外头的白蜡裹得十分均匀,很是精致。

陈劭并未去管那些丸药,而是先向那匣盖处翻找起来。

那匣盖的反面亦衬着大红绒布,布的中央裁开了一线,里头插着一只小信封,上写着“固真大补丸用量与用法”几个字。

这是每回送来的丸药都会附赠的医嘱,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那信封,陈劭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鼻翼不住翕动着,颊边浮起两团潮红,身体竟在不自觉地战栗。

抖着手指拿起信封、抽出信笺,再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笺上内容,陈劭的眼睛,瞬间亮得怕人。

胡乱将那信笺丢在榻上,他一把拿过药匣,竭力忍住心头躁动,认真地一个一个地点数着丸药。

先是第一排,从左到右,共数了九个数,他修长的手指在那药格儿上点了点,随后便以之为基准,朝正下方移了一格,再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往回数了三个药格儿。

随后,他便拿起这一格儿里的丸药,用力捏碎封蜡。

“嗒”,一声轻响,一张折成卷儿的小字条,自那白蜡中滚落而出。

陈劭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复又张大双眼看向那字卷儿,甚至还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

字卷儿随着他的动作滚了几滚,他这才像是终于相信了,面上瞬间涌出狂喜,颤抖着拣起那字条,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