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闺阁记(258)

不同于方才的笑,这是一个真正开怀的笑。

这个只肯说实话、说真话的少女的赞美,似乎,比那些听腻了马屁谀词,更叫人心情舒畅。

“你就不怕朕听了你这话,出尔反尔?”元嘉帝笑看着陈滢。

陈滢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臣女不怕。因为陛下一定不会。”

元嘉帝被她给说得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疑惑。

这种时候,回话之人难道不该以退为进么?

为何眼前少女会以如此肯定的语气,将上帝王一军?

她就不怕被这言语一激,他真的来个出尔反尔?

目注陈滢良久,元嘉帝忽地叹了口气。

很无奈的样子。

“陈辅那老粗,竟有你这样的孙女儿,真是奇哉怪也。”他连连摇头,神情与声音却皆温和。

而后,他蓦地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裴恕:“你倒是会挑。”

裴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正经经拜了下去:“微臣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怔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复又佯作恼怒,向贺顺安道:“贺大伴,还不快去替朕好生捶他两下,真是蹬鼻子上脸。”

贺顺安二话不说,上前就举起那皱皮挂挂的老手,真向裴恕身上捶了两下。

裴恕倒也好,伸着脖子、抻着胳膊,任他捶。

元嘉帝被他俩逗得扶案大笑,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连声道:“罢了罢了,贺大伴还不快回来,你哪里捶得动他?”

贺顺安赶忙应是,将手放在嘴边“嘶呼嘶呼”吹了几下,龇牙咧嘴地道:“陛下圣明,奴婢真真捶不动小侯爷,下回得拿个棒槌才成。”

元嘉帝心情大好,招手命他回来,又向裴恕与陈滢抬抬下巴:“罢了,你们也退下罢。”

陈滢忙屈身告退,一旁的裴恕却是没动。

不但没动,他反倒还上前两步,沉声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禀告。”

元嘉帝面上笑容未散,看了他片息,口中吐出一个字:“讲。”

裴恕沉声道:“微臣以为,陈三姑娘并非官府胥吏,此案又事涉国公府,若任由陈三姑娘自己调查,只怕有失公允,臣请陛下指派几人随行监视、及时上报消息,也算是做个公证。”

醇酒般的声线,在满室凉意中散了开去。

元嘉帝万没想到他竟提出如此要求,一时间倒真的惊讶起来。

陈滢垂着头,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

裴恕替她考虑到了一切。

三天后御前辩护,她必须当堂举证,而无论证词还是证物,只要是她提出来的,别人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陈滢本就与紫绮、与案件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为涉案人员的亲属,陈滢提请的一切证据,皆有被攻讦为“伪造”的可能。

而裴恕的提议,却堵住了悠悠众口。

如果元嘉帝亲自指派人手,监视并汇报陈滢调查取证的全过程,那么,她的每一个证人、每一件证物,都将具有无可辩驳的效力。

元嘉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恕。

那眼神不太像是皇帝看臣子,倒像是长辈看晚辈。

“朕没想到,小侯爷看着是个粗人,心倒挺细。”他半开玩笑地道,倒也不曾拒绝,大手挥了几挥:“罢了,朕知道了。”

临了儿,也不曾给个明话。

不过,裴恕却放下了心。

他还是有一点了解元嘉帝的。

既然陛下没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裴恕不敢再耽搁,与陈滢双双退下。

不多时,茫茫雨幕中,便现出一双俪影,高大的男子撑起一柄青布伞,大半儿的伞面皆倾去一旁,拢住一道纤秀的身形。

漫天风雨中,两个人就这样共一把伞,踏雨迎风、渐行渐远。

元嘉帝遥遥地看着伞下的两个人,神情柔和、眸光悠远,似忆起旧事。

贺顺安悄无声息地上前,向玉盏中注了些热茶,又退回原位。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像是空阔了许多,凉意幽深,龙涎香的味道四下弥漫。

元嘉帝收回视线,垂目望着御案一角,眸光沉凝,也不知在想什么。

贺顺安弯着腰,大气也不敢出。

数息后,元嘉帝像是突然惊醒过来,抬手便捏了捏眉心:“朕也真是糊涂了,被这俩小的一闹,方才说要召见谁来着,竟给混忘了。”

见他神色平定,似还有几分欣然,贺顺安憋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松,上前一步,小声地道:“回陛下,奴婢斗胆,方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陛下好似在说什么江什么府来着。”

“哦,对,对。”元嘉帝敲敲额头,终于想了起来:“临江府,朕刚刚正说这个来着。”

他转首去看贺顺安,一脸地调侃:“贺大伴既然都知道,又何必藏着掖着的?你都在朕跟前多少年了,还跟朕还来这一套?”

“哎哟,陛下真是冤枉奴婢了。”贺顺安满脸都是委屈:“奴婢都没出过皇城,哪儿分得清这个府那个县的,不过是听陛下常说,奴婢才能勉强记着几个罢了。”

说着他似又很感慨,叹道:“陛下真真是圣君哪,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陛下为民作主,咱们大楚的百姓可真是有福喽。”

第336章 混押一处

“朕瞧着你越活越回去了,竟跟那三丫头学。”元嘉帝对这个老大伴自是了解,知道他这又是奉承话,摇摇头:“罢罢,别忙着说这些了,快去传话,着东阁大学士觐见。”

贺顺安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元嘉帝忽又唤他:“慢着。”

贺顺安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躬身聆听。

元嘉帝站起身,负了两手,摩挲着那枚硕大的玉扳指,片刻后,又抄起那份奏折来看,轻声自语:“清河善人么……”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像是做出决定,将奏折置于案上,沉声道:“把宋阁老也宣进来吧,这事儿怕要问两头儿。”

贺顺安忙忙地去了。

元嘉帝在案旁站了一会儿,缓步踱至窗边,望向仍旧连绵不绝的大雨,蓦地叹了口气:“若江下绝了水患,便请立生祠,又有何不可?”

这低低的声音有若耳语,很快便被大雨冲散,无人得闻……

直待离开禁宫大门,陈滢才终是听见了伞面儿上的雨声。

滴沥清圆,若琴韵琤琮。

她略略抬头,望向伞外天空。

青面儿油布伞撑在头顶,天空也被切作弧形,一弯一弯,工整而清晰。

她微微转眸,眼尾余光中,是一道宽阔平直的肩,大红的官袍已成了绛色。

“你往里站一站,衣裳都湿了。”陈滢说道。

裴恕像是没听见,将伞又撑高了些,答非所问:“你怎么这么爱看天?”

每每见她,她好像都很喜欢看天,像是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天很好看的。”陈滢答道,一手执住伞柄,用力往他的方向推:“这伞很大,你也不必尽顾着我。”

“无妨的。”一股大力反弹回来,伞面儿反倒更倾向于她,几串雨珠沥沥而下,好似步摇下的流苏珠子,水晶一般地剔透。

若是打上一支这样的步摇,倒也不错。

这念头在裴恕心里转了转,却又飞快地被担忧取代。

“只有三天,你可来得及?”他问,磁沉的声线,被雨洗得清醇。

陈滢倒是不太急的样子,笃笃定定地颔首:“应该够的。”又笑了一下:“不够也得够。”

这可是金口玉言,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来真要好生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的忙。”她看着裴恕道,水一般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你替省了好些后续的麻烦,若不然,就算是御前辩护,只怕也要打许多口水仗。毕竟我身份特殊,我拿出来的东西,如果他们不肯信,有的是理由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