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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73)

寻真哭得更厉害,两眼肿得桃儿也似,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滢静静偎在窗边,清眉淡眼,不见喜色。

她也并非不高兴。

只是,自陈劭归家,件件桩桩,无不突兀而又耐人寻味,总不能在经了那些事后,她还会认为,陈劭归来的理由很简单。

哪怕明面儿上简单,其内核,也一定有着她未知的复杂。

然而,秋风四起,拂乱思绪,亦拂乱了这一程短途。

马车踏清亮蹄音,载一车悲欢、一车笑泪,倏然转过巷角,融入满街喧嚣……

永延殿外,夜合花开了满园,空气里,一点一点细细的香气。

已是黄昏将近,几名小监蹑足走到殿外,望一望天,无声退下,不多时,俱手把青篙而来,篙头上挑一盏绛纱宫灯,微华如晕、绛红如霞。

他们举着青篙,将之悬于檐角铜钩,复又悄无声息地遁去。

中元帝立在殿前,仰首望一排华艳宫灯,面色怔忡。

“陛下,风凉了。”贺顺安臂弯里搭件青鹤大氅,悄步上前,两手拈住氅衣领口,迎风一扬。

“哗”,风张衣展,衣上青鹤如振翼,却又忽尔拢翅,轻轻落在元嘉帝的肩上。

“天儿是真凉了。”元嘉帝慨叹,挡开贺顺安的手,自己系上领扣,又回身拍拍他:“你也多穿些,莫着凉。”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奴婢皮糙肉厚,不碍的,不碍的。”

元嘉帝叹一声,跨出殿外。

暮色浓重,远景近物已有些模糊,唯夜合花缀霜染雪,香满庭庑。

“朕记着,这花儿还是前年栽下的,皇后亲自照料了一整年。”元嘉帝漫步花前,手指托起一朵白花,细嗅其香。

清芬浓郁,仿若月息凉浸。

“还真是好闻得紧。”元嘉帝放开花儿,负手环视,似有感慨,然而,眉目却忽地一淡。

“清河善人,没想到竟是陈劭。”他摇了下头,自语地道,似又有些自嘲。

临江府清河善人,义行善举,为百姓称诵,万人祈愿,为之立生祠。

原来,这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竟是陈劭。

得此消息,元嘉帝当先做的,便是放人。

临江府知府亲眼认出陈劭,他又怎能不放人?

就有再多疑惑,陈劭这八年来的去向,到底明晰,再不放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贺顺安哪里敢接元嘉帝的话?头垂得低低地,亦步亦趋,紧跟在天子身侧。

第355章 行踪初定

一名小监轻手轻脚走来,细声禀报:“启禀陛下,宋阁老并杜学士都来了。”

元嘉帝挥挥手:“宣。”

小监疾行而下,很快地,花丛外便响起脚步声。

“陛下,将要夜了,要不要回殿里去?到底是秋天了,外头还是有些凉的。”贺顺安小声儿地道,又抬头望天。

暮色只剩薄薄一层,微茫寥落,西风四起,说不出地苍凉。

元嘉帝笑起来:“朕没那么弱,这天气不凉不热,正怡人。”

语声跳跃,然眸光却沉。

“叫人备两件厚衣裳,宋阁老并杜学士年纪大了,不耐冷。”元嘉帝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领命,转首步出花丛,行不出多远,恰与宋、杜二人走个对脸儿。

两下里皆是行色匆匆,略打个招呼,宋阁老宋惟庸便提着袍角问:“陛下在里头么?”

贺顺安点点头,揖礼而去,宋惟庸与杜希文跨进园中。

夜合花开遍小园,细径如线,漫漫悠悠,抛向暮色。

元嘉帝披青氅,负手立于花间,侧畔石凳洁白,在黄昏中泛起微光。

“臣宋惟庸(杜希文),见过陛下。”两人深深揖礼。

“你们来了。”元嘉帝温和地道,又抬了下手:“免礼。”

二人谢恩,直身后分立两侧,彼此不看对方。

杜希文乃是廖派,与宋惟庸阵营不同,便是站姿,亦泾渭分明。

“朕宣两位前来,为的是清河善人之事。”元嘉帝一向不喜绕弯儿,开口便奔主题。

二臣皆躬立。

宋惟庸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举凡吏事,自需问他;而杜希文亦为阁臣,兼任工部尚书,陈劭原系工部任职,正在杜希文麾下。

二人皆事涉其间,故此蒙召而来。

“朕就想知道,临江知府所言,可属实?”斜阳淡淡,在元嘉帝脸上蒙一层光,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宋惟庸看了眼杜希文,上前一步,语声老迈:“启禀陛下,吏部派出的官员已有初步消息回转,临江知府所言,泰半属实。”

“细细道来。”元嘉帝撩衣,坐于一旁石凳。

宋阁老垂望脚下,语声越见迟缓:“据老臣所知,那陈劭失踪八年,原来是流落于临江府。他确实忘了姓名来历,只记得师尊是清河县人士。七年前,他在当地开馆授课,自号‘清河先生’。因他授课不收束脩,为人又肯亲善,广受赞誉,后便有人将他的名号改为‘清河善人’。”

他止住话声,掩袖咳嗽两声,喉间略有气喘。

“宋首辅可是冷?”元嘉帝关切地问,恰见贺顺安捧衣回转,便朝他招手:“贺大伴快来,给两位大人添衣。”

贺顺安忙趋步上前,宋惟庸哪敢受他服侍,接过厚氅自己披上,那厢杜希文亦披了衣,双双向上谢恩。

“罢了,朕嫌殿里气闷,累得两位老大人受寒。”元嘉帝温言道,起身拂袖,缓步向前。

西风幽凉,香霭浮烟,落日余晖渐散,天边唯余一抹湛蓝。

他目注远处,语声微淡:“却不知后事又是如何?”

“后来诸事,便由微臣说罢,宋首辅还是先歇一歇。”杜希文道。

他比宋惟庸年轻几岁,声若洪钟,听来倒是一派清晰。

宋惟庸笑微微地看他,并不言声,元嘉帝倒是点头:“那就杜卿来说。”

杜希文踏前半步,躬身道:“七年前盛夏大雨,江下爆发水患,没去良田、毁掉房舍,临江府半城被淹,波及毗邻五县,境况危急。临江知府吴谦亲至堤坝,勘察水情,巧遇‘清河先生’——也就是失忆了的陈劭。”

“这倒也真是巧。”元嘉帝道一句,不紧不慢。

杜希文眉眼不动,躬身续道:“确实是巧。因陈劭有‘清河先生’之誉,在临江府颇受尊重,吴谦也识得他,两下里攀谈几句,陈劭便向吴谦提议,修建一条‘临江堰’。”

他语声转低,似浸暮色,于花香叶影间转折往复:“陈劭时言,‘可借临江府并周遭山川之走向,于大江中下游筑堤建坝。’随后,便命书童捧出了‘临江堰’图册。””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纸,厚盈寸半,双手奉上:“微臣前两日拿到了这份图册,方才经多人校验其上笔迹,确认是出自于陈劭。此乃图册第一卷,计一十七页。”

元嘉帝淡和的眉眼间,微现动容,探手接过,就着最后一丝暮色,展开细瞧。

图纸绘得极尽详细,大至内河、小至田垄,无不历历在目,更以小字标注土层、岩石、河流之长度、走向、四季变化等等,字迹隽秀端劲,若松骨竹节,一望而知,绝非出自凡俗。

“这套图册计有五卷,第一卷细绘山川地形,当中三卷为‘临江堰’开挖、灌土、堆石、人工、钱粮等等,举凡修筑堤坝之详情,尽皆在列。最后一卷则为‘临江堰’建成之大图。因全套图册太厚,微臣便只带了第一卷,供陛下过目。”杜希文道。

元嘉帝“唔”一声,阖拢图册,垂眸不语。

图册边角已然磨毛,浓暮中泛出旧色。可想而知,这图册时常被人翻看。

“掌灯。”温和的语声骤响,元嘉帝掸掸袍袖,面色隐在微夜中,不辨喜怒:“来人,把这图册送去御书房。”

花丛外传来应声,一名小监蹑足上前,小心抱起图册。

“小心些。”元嘉帝语声更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