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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79)

行苇是个细瘦少年,单看面相,倒似比那小厮大了一轮,整个人灰秃秃地,还有点少白头。

其实,细瞧五官,他也称清秀,唯满身暮气,一开口就透着股子倨傲:“我是长随,你是小厮,各不一样。你的挂落我吃得,我的挂落,你吃不起。”

那小厮气得直翻白眼,再要说话,他已推开门,平板语声随帘幕涌动:“看好你的门儿。”

那小厮悄悄“呸”一声,暗道晦气,到底不敢再说,瞪着眼睛将门关拢了,老老实实守在门外。

行苇面无表情,走进耳室。

耳室中只在东墙开一扇圆窗,蒙着竹青素面儿云纱,天光透进时,倒将秋色洗作春华。

他抬眼望向床帐。

纱幔低垂,帐中人影影绰绰,并瞧不太清。

“我来了。”他冷淡地道。

没有行问安礼,更不曾自称“奴才”,语罢,举袖拂拂下摆,几粒雨珠,随动作化为湿渍。

“你倒登堂入室起来。”帐中传来陈劭的声音,平板生硬,不带情绪。

“是你叫我来的,我只能来了。”行苇还是很冷淡。

没有回答。

帐中探出一只手,修长苍白,指尖搭一角纱帐,撩之而起,挂于银钩。

陈劭伸腿,垂坐于床沿,面无表情。

行苇眉头皱了下,直视着他:“你叫我来,有何事?”

“那封信。”陈劭打个哈欠,两手撑于身后,几根发丝不经意垂落,贴上耳廓,松开的领口处,露出一线烟灰。

“什么信?”行苇像没听懂,蹙眉问。

陈劭勾唇一笑。

黑寂的眸亮起微光,又熄灭,随后仰首,打了个哈欠,抬手松松衣襟,语声倦懒:

“让我们略掉你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我假装认定你的假装是真的,于是仔细解释我的推测、事情细由,再对你愤怒质问,而你百般狡辩等等这一系列戏码。我相信你不笨,笨也不会被你主子派来跟我十几年。我问你问题,你直接答,那些玄虚咱们且都撂下。”

他挑眉看着行苇,忽尔眸光潋滟,似春风拂动水波:“你主子爱看戏,也爱演戏,你只去演予你主子瞧去,我实是腻味得紧。从今往后,咱们还是直说为好。”

他伸长手臂,敲敲方才目注的那面墙,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么喜欢挖洞偷窥,这也是你主子吩咐的?”

行苇垂着眼睛,语气刻板:“主子吩咐要盯着你些,挖洞比较轻省。”

“哦。”陈劭点点头,屈肘支起下颌,眸光半挑,俊颜上添几分好奇:“我住进枕霜居时,你也挖洞看了的,我捧药匣钻进帐中,对着张破字条儿又哭又笑的样子,你一定如实禀报你主子了罢。”

他歪着脑袋,唇角浅笑漾开去:“如何,我演得可好?你主子听了你的禀报,是不是很满意?”

他表情忽变,黑润眸中泛起悲伤,修眉蹙起,唇角弯出凄苦的弧度。

那是个甜蜜而又悲凄的笑,刻骨苍凉,似蕴无限眷恋。

行苇的嘴抿成直线,眼风淡淡扫过他,没有半点起伏。

第363章 诱谁入局?

“如何,这样的我,你主子想必是放心了的。”陈劭问,散发垂肩,情态复归慵懒,再无半点伤怀感慨。

“你骗了主子,又能如何呢?”行苇看着他,目中隐一丝不解:“你早便入了会,也早知主子的志向,如果你要退出,直说就是,如此欺骗主子,于你有什么好处?”

停了片刻,他目中迷惑更甚:“其实主子早前就说过,你这个人寡情得很,主子也没指望你能一直记着当年之事,主子不过是对你关切罢了,这才把我派过来。这么些年来,主子又何曾强迫你做过些什么?”

“别扯这些狗屁话。”陈劭拿眼角扫他,笑容似讥非讥:“我和你主子的事儿,你又知道个屁?咱们还是说回那封信。那个所谓周九娘写予我的信,恰被夫人瞧见,于是她把信给偷了去,打算替我践约。这件事,是你事先动的手脚罢。”

“是。”行苇的回答,简短到不能再简短。

陈劭盯着他,面色阴鸷如夜,忽又展颜,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看你这张狗脸,便知你行事必蠢,果不其然,你确实蠢得无可救药。”

他眯住半眸流光,像吝于再拿正眼看人,侧首望向窗外,半晌后,微吐了口气:“也罢,你主子就很恶心,弄出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来,倒也贴切。”

语毕,又挑起眉:“你主子拿什么喂的你?该不会是屎罢?”

他举袖“呵呵”地笑着,姿态有多优雅,吐属便有多粗俗,哪还有丁点温润君子、如竹似玉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陈劭,竟也有一种难言的、奇异的美,温润与粗鄙、冷淡与激烈、清和与暴虐,种种矛盾、糅杂一处,却又偏能和谐共生,仿似他天生就该如此。

“你偷看了那封信?”他忽地止住笑,面上表情瞬间抹平。

行苇抬眸,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每封信我都会看。”

“所以,你故意叫夫人发现了那信,就是要诱她入局?”陈劭问,语声凉透,如西风拂面。

“主子不希望你涉险。”行苇直视他,语气难得地认真:“主子是真的希望你安安生生地,莫再重蹈那八年覆辙。而且,”

他顿了一下,目中又现迷惑:“我也只是想暗中提醒夫人一下罢了,我没想到夫人真会赴约。”

“那你怎么不去拦着。”陈劭望向窗外。

开得极小的窗户,青纱被风鼓动着,时而饱满、时而扁平。凉风携着细雨,些微透进屋中,窗下条案湿了一半儿。

陈劭收起支颐的手臂,蓦地指向窗户,讥嘲地问:“这外头不会有人偷听罢?”

“不会的,这窗户外头还有一层,只要不大声说话,就算贴在上头也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行苇答道,显是提前查看过的,对陈劭的嘲讽,视如未见。

陈劭懒洋洋地点头:“那就好。”

他闲闲收手,自床上拾起一枚白蜡丸,抛在地上,伸足慢慢地碾烂:“方才我说你没拦着夫人,你又有何话说?为何你不加以阻拦?如果当晚不是紫绮突然出现,去西客院儿的就是夫人。”

他蓦地抬眼,阴冷地看着行苇:“你好大的狗胆!”

“我觉得,没必要拦着。”行苇淡淡地道,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主子之前就有交代,你家姑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有她在,总不会出大事。就算真出什么大事,主子也兜转得来。”

他直视着陈劭,面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那是淡极近无的嘲讽,以及惋惜:“主子觉得,你家姑娘比你管用。主子也很后悔,如果早些认识你家姑娘,邀她入了会,却是远比你……”

“你们尽可以试一试。”陈劭忽地打断了他。

如同行苇突然而来的情绪,他的语气,亦突如其来地变得安宁,那些讥讽、嘲谑与咒骂,似从不曾出现。

他微笑地看着行苇,眸光温润、神情清和,一领青衫如深碧的湖,波平如镜,不见一丝涟漪。

“你们尽可以来试一试。”他重复道,神情越发温和。

行苇盯他一眼,垂下头,不再往下说了。

陈劭勾起唇:“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呢。原来你也知道怕。”

他叹口气,将衣领又松开两分:“无趣。”

行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上再度涌起情绪。

愤怒、激昂、骄傲、神圣。

这些情绪自他眸中飞快掠过,然他的语声却并未拔高,反倒刻意压低:“主子早料到你会生气,也早料到你断不会看今天这封密信,更料到你定会叫我过来说话,主子便提前命我转告你几句话。”

他挺直脊背,面上陡然迸出强烈的狂热,五官扭曲、两眼赤红:

“主子让我告诉你,我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全部推翻。君权不该凌驾于国家与百姓之上。所谓皇城,不过是孕育昏君与暴君之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