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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6)

着红衣翠的宫人们齐齐无声地退了下去,如一小波艳丽的潮水,因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花园中很快地便显得寂静了起来,再不复人声笑语,唯彩蝶于花间舞动,时有蜜蜂嘤嗡来去。

萧太后默立片刻,面上的神情越发地淡,挥手摒退宫人,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陈滢:“你弄清楚了?”

陈滢垂首恭立,平静地道:“是,太后娘娘,臣女已经弄清楚了。”

眼前所见,确实让她想清楚了许多事。

昨日萧太后引她去吴太妃处,定是备下了后手的,只要陈滢在吴太妃的宫里出了事儿,萧太后便可置身事外,顺便狠狠地踩一踩这个元嘉帝曾经的“养母”。

果然好计!

萧太后闻言,淡淡一笑,似不在意地拂了拂袖:“你昨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语气并不太严厉,似是还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陈滢并不愿去猜测她转变态度的原因,略一躬身,毫不讳言地道:“前方有虎,自当以逃生为第一要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臣女还是懂得的。”

“好一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萧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片刻后,面上便露出了既迷惑不解、又觉得有趣的神情,略略侧首,唇角轻轻一勾:“你倒也真敢认。”

陈滢没说话。

前世打了一辈子的机锋,这一世,她委实想换个活法,这些话语机锋,她已经没有接的兴致了。

萧太后笑了笑,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再提已是毫无意义。

吴太妃今日突然出现,到底让这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她相信,以陈滢的聪明,应该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转首望着不远处被绿树繁花掩映的亭台,萧太后突兀地开了口:“阿媛的事情,哀家想要听你一个解释。”

陈滢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她口中的阿媛是谁。

却原来,萧太后将她带到此处,为的还是香山县主——郭媛。

这其实也未出她的意料,可她还是觉得心头有点发堵。

堂堂皇室,全大楚最顶级的贵族,原来,也不过如此。

“哀家不仅是太后娘娘,也是一位外祖母。”似是察知陈滢此际的心思,萧太后再度开了口,神情忽尔便柔和了下来,唇边含着一缕浅笑。

陈滢知道,太后娘娘的柔和与浅笑,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郭媛,为了长公主。

母亲宠爱女儿、祖母疼惜孙女,此乃人之感情,也并非不可以理解。

只是,这份宠爱,却凌驾于众人之上,超出了做人的底线。

到底叫人失望。

眼前的太后,与昨日果断坚决的太后,直是判若两人。

第047章 春风闻笛

陈滢向着萧太后躬了躬身,开口时,语气却仍旧如水波流淌,不带丝毫波动:“回太后娘娘,香山县主诬陷我大姐姐偷盗,收买人证、损毁……”

“哀家想听的不是这个!”萧太后陡然打断了她,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冷,凝目看向陈滢,语声转寒:“莫怪哀家没给你机会。”

言辞森冷,有若刀锋。

陈滢抬起头来,直视着萧后。

迟暮的美人立在葱笼绿树间,遍身华丽、珠翠满头,却又显得那样地空虚脆弱。

那种悲哀的感觉,再度涌上心间。

山东连年大旱、西北蝗灾频发,大楚南北强敌伺立,远还未到歌舞升平的时日。

可是,只要逃难的流民不曾出现在盛京,只要那兵戈不曾逼进皇宫,在太后娘娘的眼睛里,这一切便皆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中心里,只能容得下眼前那几个人、那几件事。

站在权力最顶峰的太后,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么?

“除了事实,臣女并没有别的话可说。”陈滢开口言道,仍旧直视着萧太后,眸光平静,没有一丝畏惧。

萧太后亦回视于她。

她头一次发觉,这个看起来异常干净的女孩子,似乎一点也不怕她。

“你不怕?”她问道,面色变得越加地冷,身上凝聚起了令人胆寒的气势。

周遭的空气迅速冷却,仿佛连天色都阴了几分。

陈滢却还是一脸地平静,淡淡地道:“臣女为何要怕?就因为臣女说了实话么?”

她转开眼眸,望向远处的重楼叠宇,唇角边绽出了一个真正的笑意:“从什么时候起,诚实也变成了一种罪责?臣女以实证论是非,何错之有?不去纠正错误,却要令真实蒙尘。若这就是现下的世道,臣女只能说,这世道,病得不轻。”

萧太后定定地望着陈滢,眼眸深处蕴着一丝极微的怪异。

她在奇怪,自己为什么竟然不觉得生气。

这样的言辞与态度,已经称得上是冒犯了,可她却偏偏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她似是本能地知道,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不过是在她的面前说了实话而已。

一时间,她竟觉得恍惚起来。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实话了?

她活过了两朝,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与无数人打过机锋,每天都要在许许多多的言语往来间揣测真相。

而事实、真相以及实话,这样一些寻常可见的事物,于她而言,却渐渐成了一种奢望。

萧太后蓦地扯动嘴角,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

“你就不能说一句谎么?”她说道,发觉自己的语气居然是无奈的,甚至还带了几分宽纵:“再怎样说,哀家也是太后,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就不能顺着哀家说几句话呢?”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却并未作答。

萧太后似也不需她回答,只微微摇头,自嘲地扯开了一个笑:“哀家是老了,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家伙在想什么。”

“皇祖母在想什么呢,说出来也叫孙儿听听。”一道语声忽然便响了起来,清越温和、动人心魄,好似树叶在阳光下随风摇动,又若春日午后的长巷里,有人吹笛。

陈滢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玄色衮龙袍、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自葱翠绿树间缓步而来。

远山般的眉、澄空般的眼,一笑时,便似绽放了整个春天。

刹那间,云散雾收,长天如洗,灿烂的阳光扑上了身。

陈滢晃了晃神,连忙折腰行礼,同时在心底轻吁了口气。

美丽的人,天然就具有极强的杀伤力,陈滢觉得眼睛被灼得不轻,借着俯身之机举袖揉了揉。

大楚朝能穿上衮龙袍的,不是太子就是皇子,而看这男子的年纪,必是太子殿下无疑。

真真是个耀眼的美男子。

陈滢心下暗忖。

怪不得兴济伯府夫人这么使劲儿想把女儿塞过去呢,换了她是当妈的,她也要动心思。

陈滢微眯着眼,试着想象了一下太子殿下与陈漌并肩而立的画面,心底里迸出了一声赞叹。

那真是极为登对的一双璧人。只可惜,陈漌生在了国公府,这画面怕是无缘欣赏得到了。

陈滢微觉遗憾。

一见来人是太子,萧太后身上的那种暮气瞬间便没了,面上扬起一个怡人的笑来,问:“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孙儿是自己过来的,皇祖母安好。”太子殿下已然走了过来,笑着行了一礼,复又转向陈滢,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免礼,请起罢。”

君子一言,如沐春风。

那个刹那,陈滢脑海中反来复去的,只得这几个字。

以往在书中读到描写某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她总觉得虚辞太过。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那春风又如何能够经由人的身上体会得出?

而此刻,陈滢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仅仅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叫人打从心底里温暖起来。

陈滢缓缓起身,以眼尾余光打量着眼前的高挑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