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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82)

而依照常理,在萧太后仍旧在世、且还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之时,这般不成体统的“流言蜚语”,就该永远埋葬于邃密的深宫,由得经年风霜堆积,渐成荒塚,再无人问津。

可偏偏地,就是这件几位当事人都“不想说、不愿说”的往事,居然在尘封几十年后,蓦地重见天日。

元嘉帝骤然惊闻,自不可能无所触动,遂命人手彻查。结果却查出了一个骇人的消息:

当年他之所以身中奇毒,竟与萧、吴二人之争宠大战,有着极为直接的联系。而投毒凶手最后指向的,正是长乐宫!

长乐宫,乃萧太后从做皇后时起就居住的宫殿。

如若此说成立,那么,当年元嘉帝身中奇毒的幕后黑手,不问即明。

此传闻一出,直叫人惊掉了下巴。

然若仔细回思,便不难发现,此事绝非空穴而风。

萧、吴二人之争,堪称惨烈,有一段时间,两边宫里隔三差五地死人,光填井的就有十来个。若说萧太后使毒计陷害吴太妃,意欲让对方担上残害皇子之名,那是极有可能的。

换个角度看,以吴太妃彼时之风头,有能力、有手段、且有动机算计到她头上的,除萧太后,不做第二人想。

这等天大的辛秘,一经流出,立时便将此前诸场大戏,点得通透。

谁又曾想,看似母慈子孝的天家,亦有着这般不堪回首之往事?

诚然,身为一国之君,元嘉帝绝不能令这传闻到处飞,那也太有损天家尊严了,遂下旨封口。

可传闻这玩意儿,总是你越压、它就越盛。

就如数月前那“君不孝”之十二字传闻一般,这个更具故事性、也更神秘的传闻,很快便如野火燎原,不可遏止。

初时,尚仅限于贵族圈儿里悄悄地传,过后便及黎庶,再往后,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甚或那要饭的乞丐,亦皆知晓。

相较于那十二字传闻,此事显然更合盛京百姓的口味,虽然市面儿上无人敢于公然议论,可关起门来,谁又能管到人家里去?

便在这纷纷扰扰中,一月终至尾声,东风过野、春雷乍响,正是惊蜇时节。

二月的盛京城,城外草长莺飞、烟柳画桥,夹岸桃花若映霞,春水泱泱泛清波,那白羽的水鸟儿,翩飞于浩渺水际,偶尔一声清唳,散入万里青空。

而在城中,恰是杏花插满头、少年上歌楼的风流蕴藉,满街衣香鬓影、红裳翠盖,繁华而又旖旎。

长乐宫的修葺工作,亦在这漫天飞絮、游丝牵系的时节,终于完工。

宫宇建成,自是需得将萧太后接回去居住,以示天家和睦,尤其是在这暗潮汹涌之际,更当如是。

元嘉帝的确是如此做的。

只是,在做的时候,多出了一个小插曲。

便在萧太后搬回长乐宫的同一天、同一时、同一刻,吴太妃,亦住进长乐宫中。

而直到那时,所有人才惊觉,修葺后的长乐宫,已然不能算做长乐宫了。

它被一劈两半儿。

均匀地、没有半点偏差地,以两道高耸的朱红宫墙、夹一线逼仄而深长的白石夹道,平分为两所宫宇。

从此后,大楚皇城中,再无长乐宫之名号,却多出两所新的宫殿:一名长禧、一名永乐。

吴太妃居长禧宫;而萧太后,则居永乐宫。

这其中,永乐宫位于东首。以大楚风俗,东在前、西在后,住在西首长禧宫的吴太妃,自是被略略压去一头。

然细思来,长禧宫虽位于西首,可它拆分了“长乐”二字的头一个字;反之,永乐宫虽然居东,可“长乐”二字中,它却是居后的。

这不正是民间所谓的“两头大”么?

更耐人寻味的是,吴太妃搬进长禧宫的一应仪仗规制,几乎与萧太后别无二致,就连那华盖上绣着的金凤尾巴上的翎羽,亦是同样的九九八十一根儿。

此情此景,莫说是那些聪明人、有心人,便是陈滢这个对政治一窍不通之人,亦从中嗅出了“两宫太后”的意味。

萧、吴二人,显然已被元嘉帝摆在了等高的位置。

第496章 深巷杏花

此事一出,直若巨击入水,震惊朝野。

然而,石落底、水平波,莫说上折弹劾了,便连多问一句之人亦无。

旁观群众陈滢吃一块瓜,表示,元嘉帝之用心,略险恶。

一字未出、一语未发,然其用意,瞎子都看得懂。

若换作陈滢对政治理解的大白话,则元嘉帝此举,意在告诉萧太后:您不是能折腾么?成,儿给您寻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您二位好好斗,别闲着。

而此前那几手棋,在陈滢看来,亦不过是元嘉帝引出萧太后并长公主党羽,先由得你蹦,再狠狠踩死的举措罢了。

毕竟,那张龙椅,元嘉帝也才坐稳了没几年,若说这朝堂上没有点儿别的势力,那也不正常。

没有斗争的朝堂,是极其危险的。只有明争暗斗不息的朝堂,才是好的朝堂,才能为国家带来稳定与繁荣。

深谙此道的元嘉帝,堪称个中翘楚,也果然将朝堂上下,治得服帖。

戏唱至此,亦终至尾声,然余音却犹自袅袅,长久不绝衰。

二月初五,元嘉帝突然颁下一道圣旨,为这出大戏,按响了最后一脉弦音。

监察御史王佑——也就是大骂元嘉帝“昏君”、弹劾长公主并萧太后不遗余力之首恶——之幼女王敏荑,“蹈和成性,体顺为心;柔明益著,淑慎攸彰”,特旨册封为郡主,赐号“嘉宁”,并赐郡主府一座。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纵观前朝史记,外姓郡主虽然也有,但却极少,大楚立朝至今,也只王敏荑一人,而历数当今,拥有独立郡主府的郡主,王敏荑竟也是独一份儿。

且元嘉帝赐的这所郡主府,原先就是公主府,整整五进五路的一所大院子,比之长公主府,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此旨降下,终是将长公主并萧太后的脸皮,一并踩在了脚底,还用力捻了好几捻。

可偏偏地,这脸打的还叫人挑不出毛病。外人看了只会感叹,咱们的皇帝陛下,委实是个极孝顺、极爱护亲人的好皇帝。

原因无他,王敏荑身受重伤、险些不治,其根源,正在香山县主身上。

那刺客原本要杀的是县主,而无辜的王敏荑,却是替县主险死了一回。

这等大恩,天家怎能不有所表示?

元嘉帝特赐其外姓郡主,实是在替长公主府圆场面、替萧太后还人情,但凡她们还有点儿人心,就当知晓,这是天子最为“深切的眷顾”,并当感激涕零。

于是,长公主上表谢恩,萧太后亲赐厚赏,吴太妃更是将嘉宁郡主请进宫来,认她做了干孙女儿,司徒皇后亦对这个外姓郡主极为喜欢,赏了好些名贵的衣料首饰。

那几日,宫内宫外一片欢腾,真真是天子一家亲,羡煞旁人。当然,萧太后并长公主私心里是如何想的,那便无人得知了。

所幸春闱将近,这两位贵人的脸皮,终究不曾长久地被摁在地下踩,满城百姓的目光,也终于从皇城,转去莘莘学子身上。

二月初九,一场沾衣欲湿的微雨,造访京城,元嘉十六年的春闱,便在这霏霏细雨中,拉开了帷幕。

那一日,陈滢起了个绝早,提前做完功课,收拾妥当,便与李氏一同,送陈浚前往考场。

车轮咿呀,碾过湿漉漉的街道,石板缝隙间春草细细,被雨水打得油绿,车外市声隐约,有少女沿提着竹篮,篮中是新鲜才折的杏花,花瓣上雨珠滴坠,似是那一声声清脆的叫卖:

“杏花唻,才摘的杏花唻,杏榜高中唻——”

便有那为亲人祈福的,现买上一枝,插在轿门上、车帘边,或干脆便缠在举子衣带上,讨个好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