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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398)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

“尸检只是查案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她将口罩放在一旁,取出炭笔与纸,一面记录尸检结果,一面说道:“待勘察过现场、询问过证人,并将所有口供比对之后,才能对此案有个大致的了解,也才能谈得上给出初步判断。”

言至此,她提步行至另一侧,指着板床角落的一只包袱,问:“这里是不是放着死者的衣物?”

那包袱此前被裹尸布遮挡,陈滢验尸时,才发现它的存在。

裴恕愣了一会,忙点头:“是,这是老钱死时穿的衣裳,我亲手收拾的,连同鞋袜亦在里头。”

他走去陈滢身边,伸出同样戴着手套的手,利落地解开包袱结,语声似乎也轻快几分:“我猜着这些都能用得上,因此将它们放在了尸身旁边,没叫任何人碰。”

他时常跟着陈滢查案,知道她的习惯,做这些纯是顺手而为。

这也从某个侧面表明,他真的已经很适应助手的工作了。

陈滢却未接话,只凝目打量包袱中的物事:

一件银蓝半长外衫、一件白色中衣、一条深青袄裤、一双粉底皂靴并一双绒袜。此外,死者身上还有贴身衣物,方才陈滢已经顺手查过了,在此不具。

待观察完毕,陈滢仍旧是祭出铁筷子,先将那件外衫翻拣几回,复又转向白衣,旋即便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裴恕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都张大了半圈儿。

陈滢以铁筷挑起那件中衣,指向其领缘并腰部,轻声道:“你瞧,这上头有好些蓝色的痕迹,是外衣掉色染上去的吧?”

因中衣是白色的,那上头的几处蓝色印痕便凸显了出来,想看不见都难。

“我还以为有何不妥呢,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恕笑了笑,神情松驰下来:“昨晚下了雨,那衣裳沾水自会掉色。”

古代衣物印染固色技术极差,新衣落色实属常见。

可是,听得裴恕所言,陈滢的神情反倒肃然起来。

她轻蹙眉心,却也不言声,唯将那件中衣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沉吟不语。

“有问题么?”裴恕忍不住问,又细细观察她的神色,面上有一丝隐约的希冀。

如果有问题,那便表明此案并非意外,很可能是谋杀,而只要找出那个凶手,则这条断了的线索,又可接续。

在心底深处,裴恕委实是这样期盼着的。这几乎是他为父兄报仇的唯一机会,他不想轻易放弃。

“现在还不好说,还得再看。”陈滢露出了惯常的笑容,答案亦是模糊的。

裴恕“哦”了一声,扒拉了几下后脑勺,终于不再发问。

算了,这些动脑子的事儿,委实不是他能干的,与其问个没完,倒不如全盘交予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际,陈滢已然转向鞋袜,仍旧是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再将结果记录在册,方才将铁筷子收进工作袋中,说道:“这里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咱们去现场瞧瞧。”

裴恕自是无有不应,引着她跨出屋门儿。

说来也巧,二人甫一出门,恰与郎廷玉撞个正着。

他满头大汗,两手各捧着个大花盆儿,正自跨进院门儿。

再往近处看,院子里竟也摆了十几盆花儿,红芳绿艳,倒比方才多些鲜丽。郎廷玉十分细心,将这些花盆对称摆放,自台矶一直延伸至院门,犹如两列等待检阅的士兵。

陈滢不由莞尔,赞了一句:“这些花儿真精神。”

一听此言,裴恕原本黑下去的脸,刹时转晴,那厢郎廷玉也大松了口气,面上则益发诚惶诚恐,将花盆儿小心地搁去廊下。

不枉他推了一车子的花儿过来,总算他们家爷没发火。

因还有事,陈滢自无暇赏花,略扫一眼便自去了,裴恕便也跟上,留下郎廷玉站在院子里挠头,满脑袋头发都乱了。

这两位,只给了一句话,说走就走,你俩到底还回不回来啊?

还有,这花儿是收起来呢,还是继续放着,都没人来告诉他一声儿。

搔了半天头皮,郎廷玉还是做下决定:把花儿都留着。

他算看出来了,陈大姑娘欢喜了,他家爷才能欢喜,而爷这一欢喜,那不就能少挨一顿鞭子么?

于是,咱们的郎将军继续勤勤恳恳搬花,誓要将这院子变成花园儿。

而与此同时,陈滢与裴恕,已然转上了朝南的一条小径。

“钱天降单住一间院子,我原先派了两名校尉跟着他。只是不巧,蓬莱那里恰好有事,人手分出去不少,这几日跟着他的,便是侯府的两名家丁,他们并不通武技。”裴恕向陈滢介绍前情,眉头紧锁,面色很难看。

钱天降之死,很大原因在于看守不利。

可是,裴恕也是有心无力。

前年进京时,随行的裴家军只有百余,人手很不足。就这还是元嘉帝特许的,若换作忠勇伯这等勋贵,让你带上二、三十名侍卫,便已是格外开恩了。

手握兵权的武勋,行止间自需谨慎,裴恕身在其中,更知利害,而这也是造成今日结果之前因。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裴恕低声道,神情微显怅然:“人手不足是一回事,我自己也懈怠了些。”

“这又是为什么?”陈滢问。

裴恕涩然一笑:“钱天降非常老实,如无必要,几乎足不出户,就连饭都由人端进屋中吃,平日便只喝酒。他酒量又浅,一饮即醉,如是醒了喝、醉了睡,每天都过得一样。就算从京城到山东这一路,他也只在车中睡觉,根本不肯往外多瞧一眼。”

第517章 古代死宅

听得裴恕所言,陈滢却也诧异。

钱天降这生活习惯,还真是挺奇怪的。

而再一思忖,她便又释然:“钱天降在深山里独自住了十多年,可能已经不适应与外人相处了吧。”

“正是此理。”裴恕道,面上的怅然仍未消散:“据我手下禀报,他素常一整天连句话都不说,也不发出太多响动。开始时,侍卫们总以为他人不在屋子里,推门一瞧,才知是虚惊一场,他要么坐在地下喝酒,要么就在睡觉。久而久之,大家便习以为常了。”

陈滢敛眉听着,并不言声。

一个类似于前世“死宅”之人,的确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保卫工作有所松懈,亦是可以理解的。

“昨晚看守他的两名家丁,没听到什么动静么?”她问。

裴恕便摇头,面色益发沉郁:“他们皆睡得死了,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他们已然行过两重宝瓶门,转上了一道朱漆曲廊。

陈滢按下思绪,引颈四顾,但见院中花木扶疏、廊庑雅致,又从外头引来一道活水,白桥碧波,杨柳依依,几座院落间错其间,皆是粉墙黛瓦、依水傍石,比前头那个演武场更像样些。

“此处几间皆是客院儿,从前也是空着的,只这些时候住了些故人。”裴恕介绍地道,加快脚步行过回廊,沿一条竹林小径向西,这一路,飒飒竹风清且静、纤纤碧影萧亦疏,平白地教人生出幽篁独坐之慨叹。

行了约四、五十步的样子,再拐个弯儿,陈滢眼前忽地一宽,却是来到了一片空场。

这片空地目测六、七十平米,四周连着好几条草径,有荼蘼架粉白黛绿,又有几树石榴打了花苞。而在东南角儿,则围着一圈临时栅栏,栅栏间隙绑着黄布条儿,旁边还有一名士卒守卫。

“那里便是案发之地,也就是那口枯井。”裴恕伸臂指了指。

他这是把陈滢破案的一切手法皆用上,甚至包括毫无必要的雾灯原理。

陈滢微微颔首,却未及近前,而是先行往四下观瞧。

这般看来,裴恕大约是不耐烦修整院子的,陈滢随他走了大半座府邸,一应石径、小路,全都被泥土与青草覆盖,踩上去脚底打滑,远不如泥地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