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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13)

言至此,她再度紧闭双眸,面上厌惧之色愈浓,仿似仅仅只是这般叙述,已然污浊得叫她无法直视。

陈滢面色如常,视线仍旧抛去远处。

不知何时,已是云散雨收,天空却不及方才明净,一层淡淡的阴霾,拢住翠绿山峰,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然而,陈滢却并不觉其美,心底唯余冷瑟。

薛芷所言的夫人,正是新嫁予薛大人的续弦——卢宛音。

却不知,这位曾经的卢二姑娘——如今的薛夫人——出于怎样的心理,竟要将薛蕊许予他人?

“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以薛夫子的情形,那位上官不介意?”陈滢问。

纵使活过三世,她仍旧不能理解古代男子的妻妾观,此一问,无意褒贬,只是纯粹的不明。

薛芷张开眼,扯动嘴角,笑容有些空洞:“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不过么,一个妾而已,玩意儿一样的东西,干不干净的,又有什么打紧?只消美貌便已足够。”

言至此,她的笑容里,又添别的意味:“再者说,又不是长长久久在一息。玩儿腻了,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换个新的便是,又有谁会多问半句?”

“薛夫子乃官员之女,亦能如此对待?”陈滢又问。

据她所知,官员之女为妾,也应是贵妾、良妾,而这一等妾室,是不可任意处置的。

薛芷回眸,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含几分讶然,旋即,又化作哀凉:“校长这话,只好放在从前来说。”

她叹了口气,神情怅怅:“若三妹妹还和从前一样,背后有薛家撑腰,无论为妻为妾,自无人敢小看了她去。只如今,三妹妹名声不保,父……家里……恨不能没有她在,又怎会为她撑腰?而既无人为三妹妹作主,则她是生是死,也不过主母一句话的事儿。”

陈滢默然不语。

薛芷的话,正说在点子上。

贵妾之贵,贵在本身名声及其身后家族,主母自不敢小觑。而薛蕊却两样皆无,嫁过去,也只是个普通妾室,生死全在他人掌中。

“薛夫子就是听了您这些话,才突然伤害自己的?”陈滢问道。

薛芷点了点头,眼中又滑下泪来,神情哀绝、语带自责:“是我太性急,也不曾多转圜几句,直接就将事情告诉了三妹妹。我本意是想叫她早做准备,可却未想……”

她突然掩面呜咽起来,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语声:“我对不住三妹妹……我不该来……我有什么脸面见她?她坏了身子,其实……其实也是为了我。若没有三妹妹,那天晚上被那些贼人……之人,就是我啊……”

她不住拭泪,似欲竭力抑住哭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痉挛着。

然越是如此,那泪水便越是汹涌,争先恐后夺出眼眶,她苍白的脸上飞快挣出一片潮红,颈项青筋浮突、呼吸急促,喉中竟窜出尖锐的啸音。

第536章 匣中瓷瓶

陈滢见状,无声一叹,上前替薛芷顺着后背,心情微有些沉重。

虽只寥寥数语,且语焉不详,可陈滢还是听懂了。

薛蕊当年受辱之事,必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的关键,便是薛芷。

她垂目望向眼前少女,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闭拢来,凝眉不语。

薛芷已然停止了抽泣,然泪水却兀自流个不息,喉中啸音亦偶尔传来,呼吸颇为困难,显然不宜于再说话。

陈滢招手唤来两名丫鬟,低声叮咛:“你们把薛二姑娘送回静室歇着,莫要引她说话,她现下需要静养。”

双婢应声是,将薛芷扶了下去,陈滢则返身转回花厅。

厅中已然恢复秩序,倒放的桌案、褥垫等物,尽皆归位,知实带着几个仆妇,将薛蕊周遭杂物除净,空出一块地方来,又命人拿了大块抹布,拭去地上水渍,拧下的污水以木盆装着,泼去外头泥地。

薛蕊仍旧昏睡不醒,许是伤口疼得太厉害,即便昏迷着,她亦眉尖轻蹙、额角渗出汗来,几绺发丝粘在鬓边,越添几分柔弱。

刘妈妈倒是个细心的,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床夹被,将薛蕊身上关键部位盖住,尽量只以伤口示人。

不过,这法子也只能暂用,在清水不断地冲刷下,那被面儿也差不多湿得透了。

“知实,你再去找几床夹被来,将这湿了的换掉。”陈滢轻声吩咐道。

知实忙自去了,那厢刘妈妈瞧见陈滢,亦走来陪笑道:“校长恕罪,奴婢自作主张,因怕三姑娘着凉,便找东西给她盖上了。再,那热水也掺进去了。”

“不必赔罪,你做得很好。”陈滢颔首,举目环视,眸光忽尔一凝。

便在靠窗的角落里,几样事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上前几步,俯身将之拾起。

寻真远远瞧见了,恐她要人服侍,忙跟了过去,趁势伸头向前望了望。

陈滢拿在手中的,共有三物:一只启了盖儿、当中挖出凹槽的小木匣;一个小的青瓷瓶;一枚蚀烂了小半的木塞。

垂目上端详着这几样东西,陈滢转首轻唤:“刘妈妈,请过来一下。”

语罢,又向寻真温言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没多少事儿。”

寻真知她要与刘妈妈说话,躬了躬身,退去一旁,刘妈妈本就在左近,此时便上前屈身:“陈校长唤奴婢有何事?”

“这些东西你认得么?”陈滢将几样事物逐次置于条案上,目注她问道。

刘妈妈扫了一眼,目中突地划过惊恐,白着脸道:“回……回校长,这正是我们三姑娘的东西。”

她指了指那个青瓷瓶儿,语声微颤:“方才三姑娘就是拿着这个小瓷瓶儿,往自己身上浇那种怪水儿来着。”

陈滢低低“唔”了一声,伸手将那小瓷瓶拿起,嵌入木匣。

这两样东西显是成套的,那木匣的凹槽处,正好嵌入瓷瓶,严丝合缝。

陈滢又拾过木塞,试了试瓶口大小,亦正合适。

“原来,她就是这样贮藏这种强酸物质的。”她低声自语。

恰此时,东风忽涌,吹得那窗屉子晃几晃,她的声音被风掩去,旁人并听不清。

陈滢重返花厅的目的,就是想要找到这几样东西。

此前因忙于救治薛蕊,她一时未顾得上,如今寻到这几样东西,也就很好地解释了薛蕊保管、使用此种物质的办法。

而至于此物的来源,方才与薛芷说话的当儿,陈滢亦已想明。

除了女校实验楼,大楚朝只怕再找不出一个地方,能够研制出这种物质。

此念方生,陈滢便觉出一种荒谬感。

因为,若追根究底,薛蕊自残的源头,正在陈滢自上。

在京城的这一年,陈滢源源不断往女校寄送大量书籍、笔墨纸砚诸物,除此之外,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如丹砂、雄黄、绿矾、寒水石、硝石等物,她亦采购了不少。

在大楚人看来,这些皆是道士练丹用物,不足为奇。而于陈滢眼中,这却是最好的化学实验课原料,她是拿它们当教材用的。

而问题也正出在此处。

绿矾可提炼硫酸;

硝石可提炼硝酸甲。

硫酸加硝酸甲,则是提取较高浓度硫酸的基本配方。以陈涵并李念君这两个人爱动手的脾性,她们凑巧制出较高浓度硫酸的可能性,极大。

陈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说,这些强酸为实验室产物,则薛蕊得之于手的途径,便也很容易查明了。

“说到底,这还是我在管理有了疏漏。”陈滢喃喃轻语,心中委实五味杂陈。

刘妈妈闻言,却是不明所以,以为陈滢有话吩咐,遂嗫嚅问道:“校长可是有事要交代奴婢做的?”

陈滢被她这一声惊醒,想了想,颔首道:“你随我出来,我确实有话问你。”

一壁说话,她一壁收起案上诸物,转身步出花厅,刘妈妈碎步缀后,不一时,二人便来至廊角,正是方才陈滢与薛芷说话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