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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15)

语毕,她轻咳数声,扶了刘妈妈的手走来,径坐在陈滢侧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提了帕子颔首致意:“请陈校长莫怪小女子冒昧。”

“无妨的。”陈滢语道。

此时此刻,除这三字,她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薛芷转向刘妈妈,向她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刘妈妈叹息着应声是,侍立在她身边,继续讲述起来:“九哥儿跪下的时候,奴婢就守在山洞口,借着外头的火把,洞里的人和事儿,奴婢皆能瞧得一清二楚。”

她放轻语声,神情间带了几分怜悯:“九哥儿这一哭、再一求,奴婢便瞧见,三姑娘的脸,一点一点地就灰了下去。她盯着九哥儿看了一会儿,掉头就往外走。三姑娘的奶嬷嬷原一直拉着她,这一下脱了手,那奶嬷嬷也急了,跪下来拼命给九哥儿并先夫人磕头。”

说到此处,她眼圈儿又红了,拿帕子按着眼角,道:“那老嬷嬷是个嘴笨的,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只跪在那里不要命地给夫人磕头,洞子里就听见她‘咚咚咚’的磕头声。”

她像是又重回到那一晚,声音低沉,好似能被风吹散:“那个时候儿,三姑娘正走到洞口,奴婢迎着光,瞧见她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都咬破了,只转身说了一句‘别的我不管,我奶嬷嬷往后还请夫人照拂着’,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薛芷白着脸听着,泪水滑满双颊,并不去擦,只怔望着远处,似是痴了。

刘妈妈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有怜惜、亦有悲凉。

她上前几步,轻轻揽着薛芷,视线却看向陈滢,神情带着几分乞求:“校长恕罪,奴婢要说句心里话,这事儿委实怪不得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那时候儿已经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这些。”

她轻扶着薛芷的肩,目中亦有泪滑落:“先夫人那时候……也是急了眼。这天下间做父母的,又有谁能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肉受苦?先夫人那时候能做的,也只有那些,先夫人也是不得已,她……”

“妈妈这话是哄我开心呢。”薛芷突然开口,打断这番话。

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犹在不停往下淌:“妈妈可知道我……我是怎么想的?”

她浑身颤抖,呼吸又变得急促进来,好似下一秒就将陷入痉挛:“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我都在想着,母亲彼时若是没来救我,由得我死了,也就干净了。”

她忽地掩面,泪水很快顺着指缝渗出,呜咽着道:“为了救我,母亲逼着三妹妹替下我,结果呢?大姐姐和九哥儿不还是死了?母亲虽活下来、还得着了诰命,可她又有哪一日不是以泪洗面?而后,母亲也去了,还没过满百日,夫人便进了门儿。”

她喘息了几下,放下手,眼神空而凉,似是透过这阔大的校园、漫漫群峰,看向了别的地方。

“合着我这一条命,竟是拿着几条人命并三妹妹的一辈子填在里头呢。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大口地呼吸着,胸脯剧烈起伏,喉间再度迸出尖锐的啸音。

刘妈妈目中也自盈泪,一面替她顺气,一面自袖中取出个香包儿予她嗅着,哀哀道:“姑娘可别这么说。您是先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您可千万想开些,快闻一闻这药包儿,缓口气儿再说。”

薛芷接过香包,用力地嗅了几下,面上潮红稍褪,呼吸亦渐渐平复。

“薛二姑娘还是少说话为好。”陈滢低低劝了一句。

薛芷确实是无辜的,其情可悯、遭遇堪怜。

她的身上,背负着许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若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就垮了。

可她却并不曾。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有胆量、有法子亲至女校、给薛蕊传递消息。只此一事,便足见其心志之坚。

此时,薛芷已将香包放下,抬眸看向陈滢,笑容有些苦涩:“罢了,没的说这些话,反教陈校长见笑。”

“您别这么说,我并不觉得可笑。”陈滢说道,干净如水的语声,不带任何情绪。

这整件事中最可恨的,或许便是九哥儿。

可是,转念想想,他又何尝不可怜?

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谈何容易?就算如许老夫人这样公正严明的嫡母,陈劭并陈励这对庶子,又有哪一天不活得谨小慎微?

九哥儿想必更如是。

他与薛夫人,正处在利益链的两端,许多时候,他们其实是对立的,甚至是敌对的关系。纵使九哥儿是府中唯一的男丁、深受薛大人宠爱,嫡母于他而言,仍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说到底,此事错不在个人,而是这个时代。

滋生出“嫡庶有别”这种扭曲伦理关系的土地,才是这出悲剧最大的根源。

第539章 为亡母祭

“陈校长这般说,倒教小女子越发无地自容了。”薛芷的语声传来,比之方才似是平静了几分。

陈滢转眸望去。

不知何时,薛芷已然拭去泪痕,白净的面庞上,漾着一抹淡笑,克制、礼貌、文雅,正合她官家嫡女的身份。

她略换了个坐姿,端端对着陈滢,语声亦自沉稳:“我此番来济南,是为亡母祈福来的。只是,在陈校长的面前,我也不敢相瞒。说句大不敬的话,为亡母祈福,不过是我找的由头罢了,给三妹妹报信,才是我的目的。”

听了这话,不待薛芷续言,刘妈妈当先便向陈滢福了福身,陪笑道:“奴婢斗胆多句嘴。说起来,那济南城外有座千佛山,是块风水宝地,山上的兴国寺香火极盛,咱们姑娘便是去那里为先夫人祈福来着。”

薛芷顾她一眼,却也未阻她说话,刘妈妈便又掏帕子揩眼角,低声道:

“先夫人是去年仙逝的,到今年四月底,恰是一整年。姑娘本就打算拜祭,又凑巧知道了夫人的打算,姑娘一心要来给三姑娘提个醒醒,就说要来济南祈福。老爷并夫人自是允了。”

停了停,又补充地道:“咱们夫人心善,特为给忠勇伯府带了话儿,如今姑娘便住在伯府里头。因是作客,伯府又有几位长辈,姑娘便没敢戴孝,怕长辈们忌讳。”

陈滢微微颔首。

刘妈妈这番话,算是将事情始末说清了,同时,亦点明薛芷的难处。

她来女校这一趟,想必不易。

正自思忖间,刘妈妈果又续道:“不是奴婢替我们姑娘卖好儿,实是我们姑娘为难。为了探望三姑娘的事儿,姑娘不知跟老太太打了多少饥荒,好在姑娘的伯祖母,是个明白人儿。”

点到即止地言至此,刘妈妈便躬身退去一旁,不再向下说了。

陈滢于是了然。

原来,薛芷此行得,还是忠勇伯世子夫人俞氏帮的忙。

论起辈分,俞氏乃卢宛音伯母,薛芷可不就要称她一声伯祖母么?

忖及此,陈滢凝目看向薛芷,于座中作势福了福身:“我代薛夫子谢谢您。您的好意,想必薛夫子亦懂得的。”

无论如何,薛芷提前通报消息,乃是出于善意,这一点无可否认。

薛芷稍侧身,避开陈滢这一礼,神情亦自郑重:“这是我当做的,亦是我们母女欠三妹妹的,若不来此一趟,我良心上过不去。就算来了,三妹妹于我的恩情,我亦只报还了万一。”

语毕,她嘴角微咧,撑出一个苦涩的笑:“方才在静室中,我想了许久、亦想了很多,终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转开视线,遥望远处云雾笼罩的群山,语声幽幽:“不瞒陈校长说,来济南府之前,我原本已然做好打算,先叫三妹妹逃走,再向夫人提议,由替她去做妾,我……”

“姑娘!”刘妈妈惊呼一声,瞬间便白了脸,急急道:“您万不可如此啊!您的婚期就在六月头儿上,您真要这么做了,如何对得起先夫人的一片苦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