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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497)

她怕挨抽。

还好,孙朝礼眼观鼻、鼻观心,站得跟柱子一样直。

程氏略放下心,再转首时,目中已然蓄了泪,似蕴无限委屈与愤怒:“邢家的,枉我这么多年厚待于你,你自己做下的事,为何又要赖在我头上?我何时给人下过药?我整日吃斋念佛,茹素都有好些年,怎么可能去做下那等烂心肠的事儿?”

“夫人的事儿崔嬷嬷知道得最清楚,姑娘一问便知。崔嬷嬷对夫人很忠心,姑娘可先拘了她家里人再来逼问,她家已经脱了籍,如今就住在青石巷东头儿,门前有两棵大柳树的就是。”邢多宝家的说话几乎不带喘气,根本就没理会程氏。

程氏大惊失色,未料她竟连这些都供出来了,涨得通红的脸瞬间转白,欲辩白几句,只委实没那个底气,又怕孙朝礼出声儿,一时间竟张口结舌,唯一双眼睛四下乱瞟。

“崔氏病死了。”徐元鲁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须。

程氏一下子怔住了。

那一刻,她的脸上划过明显的震惊。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低下头,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在公堂之上。

程氏“哭了”。

陈滢眯眼打量着她。

程氏这副有底气的样子,让她相信,邢多宝家的所言属实。

崔嬷嬷果然知道很多事儿,多到一听到她死,程氏立时活泛过来,演技也比方才流畅多了。

都说女人天生会演戏,程氏浸淫后宅争斗多年,堪称个中翘楚。

程氏眼角微红,然心底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崔嬷嬷居然死了?

还有比这更叫人宽心的事儿么?

若非场合不对,程氏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说起来,兴济伯府女眷是分开关押的,主子皆下诏狱,仆从则多关在刑部大牢,又有传言,道是盛京府大牢里也关押了一部分仆役,却不知真假。

也正因此,崔嬷嬷的情形,程氏半点不知,如今突然听闻她竟病死了,她悬了多日的心,终是往下落了落。

崔嬷嬷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一旦她吐了口,程氏觉着,一个凌迟处死是免不了的。

可谁想,老天竟开了眼,叫这老货给病死了。

程氏低垂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然低泣声却未停,眼角亦有泪水晶莹。

笑是真笑,哭,亦是真哭。

当年在嫡母手底下讨命,没这点儿本事,程氏又如何能够活到现在?

第645章 孺子非孺

蓦地,堂下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如青篙入水,瞬间便点碎了程氏的低泣。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息。

也就在那一息,她陡然惊觉,足畔竟多出来一迭纸。

那纸页兀自翻卷着,应是才被人抛来不久,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愣了愣。

“崔氏口供在此,夫人可要瞧瞧?”徐元鲁的声音似万年寒冰,“砰”一声砸进程氏耳中,直砸得她浑身一凉。

崔嬷嬷的口供?

她不是死了么?这又是哪里来的口供?

程氏抬起头,目之所及,是徐元鲁面无表情的脸。

“崔氏三天前病故,在此之前,三法司一直在审她。”徐元鲁淡淡地道,似是在给出一个解释。

程氏瞳孔陡然一缩,本能地低头去看那迭纸。

这样厚的一迭,崔嬷嬷……这是说了多少话?

她到底供出来了多少?

韩氏那件事……她也供出来了么?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程氏的后背,渐渐漫至全身。

“徐大人,这份口供我可以看么?”陈滢垂眸看了看地上纸页,转首问道。

若她未料错,这份笔录,便是元嘉帝召她至此的起因了。

崔嬷嬷乃程氏近侍,而兴济伯府被抄家,亦是以程氏发钗为出发点,这位老嬷嬷,必是三法司重点盘问对象,这几十天的关押,想必她交代出了不少东西。

而她交代出来的东西,让元嘉帝意识到,明心之死所涉及的,乃是后宅女子的争斗,于是这才把陈滢叫了过来。

徐元鲁指了指面前的朱漆案,其上也有一迭公文,道:“拿去。”

陈滢谢过他,拾级而上,拿起笔录开始翻阅。

程氏此时也似惊醒了过来。

她动作很慢、很慢地弯下腰,将那迭纸拾起,扫眼看去。

只一眼,她面上的血色便飞快散去,双手开始颤抖,数息后,已是全身乱战,似是连手中纸页都拿不稳。

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珠子动了动,似是想要移开视线。

可是,那纸上似是有什么东西粘着她,让她的眼珠根本不能挪动,只能惊恐地将眼睛张大、再张大,直至眼角欲裂,兀自不能停。

便在这数息间,陈滢已经迅速浏览完了口供。

她将公文重新置于案上,瞬也不瞬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程氏,如水语声,在公堂上缓缓散开。

“你杀了韩氏。”

并不算太响的音线,亦不能称之为清晰。

可是,一直神情麻木、如作壁上观的郭准,却在这一语之后,陡然抬起头。

“什么?”他往前踏了半步,许是因许久不曾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仍有着少年人的清朗:“陈大姑娘,您方才说了什么?”

他笔直地看着陈滢,忘记了回避,亦忘了礼仪。

那是在他很少有的眼神。

执拗、坚硬、直白,如乡野蛮夫,再没了往昔的精致与雅驯。

“陈大姑娘,您方才说了什么?”他很快又再追问,又向前踏出半步。

除眼神过于固执之外,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可偏偏地,这样的他却又有种极致压抑后的恐怖,观之叫人心底发怵、后背生寒。

“父亲也不算很老啊,耳朵这就背了么?”郭婉忽地开了口。

相较于郭准的阴郁和紧张,她的神色,堪称从容。

从容且优雅。

她优雅地拂了拂发鬓。

宽大的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皓腕,雪光般地晶莹。

“方才陈大姑娘说了,祖母杀了我娘。”郭婉半仰着头,视线投去高高的房梁,唇角竟还有笑:“祖母把我娘给毒死啦。”

她摇摇头,似是深为这发现而好笑,眸底却一片寒瑟:“我就说么,怎么方才邢多宝家的说了祖母害过四个人,数来数去都少一个。当时我就有点儿觉着不对了,如今……”

她笑吟吟地向长公主抛去一缕眼风,似有若无地,一如她颊边将绽而未绽的笑靥:“如今听了陈大姑娘的话,我竟一点儿不觉着吃惊,甚而还觉着,这才顺理成章么。”

长公主双唇紧闭,既未看她,亦未接话,面色仍旧很难看。

但,并不慌乱。

或者不如说,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连她一向最着紧的郭准神情大变,她亦未放在心下。

也或许,是心如死灰了罢。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郭准直直地看向程氏。

自生母亡故后,他对程氏的称呼,便一直是“夫人”。

从没变过。

程氏没有答话。

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似皆不知。

她的眼睛仍旧停落于那页口供,整张脸白得泛灰,双眼张到最大,布满红丝,身体僵硬,如若石像。

“父亲还问这些作甚?”郭婉轻笑一声,艳丽的脸上,竟有几分怜悯:“父亲,莫不是直到现在,您都还没想明白?”

她秀眉挑了挑,忽地笑出声来:“父亲,您怎么……怎么这样蠢呢?”

她似是再也忍不住,终究放声大笑起来。

女儿骂父亲蠢,这几乎称得上忤逆了。

然公堂之上,却无人呵斥于她,唯她放肆的大笑,回荡在这空阔而阴间的所在。

郭准垂在袖边的手,蓦地开始颤抖。

须臾间,他的脸亦如程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

他蠢么?

或许是吧。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