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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33)

大姐姐有时候会给二姐姐写信,那些信我也瞧过。大姐姐先是烦着婆母要往她房里塞丫头,好容易和大姐夫去了淮安,她又烦着生孩子的事儿,前些时候生了个女儿,她又怕往后生不出儿子来,站不稳脚跟,更烦。

前些时候她又有信来,我一看,这话头居然又回到了第一条,还是塞丫头的事。她婆母听说她生了个女儿,登时就得意起来了,只说怕她一个人服侍不过来,定要从府里挑两个漂亮丫头去淮安。

我一开始觉着挺可笑的。大姐姐原先清高得很,什么都瞧不上眼、什么都嫌俗。如今可好,她自己偏就活成了最俗的那一个。若是把现在的她送到过去的她跟前,也不知道她是会哭、还是会笑。

可是,过后细细一想,我却又觉着,这哪里是可笑,这分明就是可怖、可悲、可叹、可哀。”

这八字,字如泼墨,每一笔都似带着强烈的情绪。

随后,她又继续写道:

“我便想着,以大姐姐的美貌、才情并出身,满京里能比得过她的也没几个,可成亲后,她尚且过成这样,更何况我?更何况那些寻常人家的姑娘?只消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口,半天回不过来。

还有二姐姐吧,她不日便要成亲,母亲便常拉着她说话,有时候也叫我在旁听着,说的都是些怎么压服下人、怎么防着丫头爬床、怎么应付上头婆母、当中妯娌、底下晚辈。

光听着这些,我就又喘不上气儿了,身上像压了几千斤重的一座大山,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有几次还哭醒了。”

这一段的墨色有些模糊,其上水渍斑斑,似是泪印。

这是信里最压抑的一段,而再下一段,陈涵便以她独有的语言逻辑,硬生生扭转了话题:

“说起做梦,三姐姐,哦不对,陈校长,你大抵想不到,我经常会梦见在女校教书的日子,比如炸实验室啦、跟李念君去食堂抢肉菜啦、检查学生们的个人卫生啦,还有给她们监考,然后批改卷子什么的。

三姐姐你知道吗,那些穷姑娘可真不笨,有几个聪明得很,一教就会、一会就通,我给她们教书教得很欢喜,她们也特别喜欢我来着,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哭了呢。

我也哭了。”

最后这四个字被划掉了,不过划得很粗心,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陈滢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从不知道,陈涵也有这样细腻的一面,亦从不知晓,她的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如一幅色调繁复的画儿,远观近赏,总有滋味。

最后几段,陈涵又如是写道: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打算回女校教书,能教多久就教多久。自然,我也知道,我若真把这打算告诉长辈们,一定会被关起来,然后他们就会给我说一门差不多的亲事,把我匆匆嫁掉,断掉我这大逆不道的念头。

所以,我自己想法子,趁着元宵节赏灯之机,把自己给‘走丢’了。我还特意找了几个嘴快的姑娘作伴,有她们在,不愁这事儿传不出去。

等到我‘走丢’的时间足够长(我估摸着,五六天差不多了),我再回家。到时候我名声坏了,没人家愿意娶我,且急切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到时候我再说要去山东避一避,祖母和母亲必定同意。

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是我唯一能够不像大姐姐、二姐姐那样过一辈子的法子,也是唯一能让我觉着欢喜快乐的法子。

就是教母亲为我伤心难过、教家里的妹妹们担上坏名声,让我觉着很对不住她们。

只是,这点儿对不住也委实没多大意思,反正我已经坏到底啦,再坏一点儿也没什么。写到这儿,我就觉着也没什么可对不住的,我自走我的路,好歹这是我自己个儿选的,我不后悔。

三姐姐,请你快点儿给女校写信,告诉她们陈老师要回来了,特别要告诉李念君这事儿,让她把实验室扫干净。

还有薛蕊老师,麻烦你告诉她,我会想法子替她把那些疤去掉的。我犯下的错儿,我一定会认。只这话我不好意思当面跟她说,你替我代转吧。可别忘了啊。

最后,我警告你,泉城女校必须收下我,若不然我就去庇护所跟那些妓子们住在一起,再不然就去演剧社打杂。

反正我豁出去了,三姐姐你看着办吧。”

这句看似无赖、实则毫无威胁的警告,便是此信收梢。

将信笺拿在手中,陈滢反复看了好几遍,心头百般滋味,无法言说。

陈涵秉承她一贯的卤莽作派,突发奇想,竟将这件不可能达成之事,给达成了。

许老夫人临别之语,便已然表明,与其让陈涵继续留在府中、成为侯府污点,倒不如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至于往后,暂且还顾不着,总要先避开眼前这一段再说罢。

而这个意思,许老夫人也透露给了陈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送陈涵去山东,都是解决此事最完美的法子。

所以,许老夫人松了口。

第692章 杏花吹雪

将信笺折进袖中,陈滢举眸望向窗外,久久无语。

早春的盛京城,满街新绿,温风软拂,有杨花细碎,轻雪般地飞舞着。

陈滢想,许老夫人的心里,未必没存着几分埋怨。

将她叫去侯府,亲在许老夫人跟前回话,这本身便是一种隐晦的责怪。

若非陈滢开办女校,又请陈涵帮忙教书,则此事便不会发生。

只是,许老夫人想必更明白,当初她硬把陈湘与陈涵送去山东,送她们入李家女学读书,才是酿就这一切苦果的前因。

陈涵大约也是看准了这一点,遂干脆利落地坏掉自己了名声,某种程度而言,却是令许老夫人吃了个哑巴亏。

而许老夫人未与她计较,究其原因,怕了也是想让她先吃点苦头。

她大约料定,陈涵坚持不了多久。

事实上,就连陈滢对此亦无把握。

陈涵的信固然令她感动,且其对名声的看轻、乃至不屑,以及女校的影响之大,亦令陈滢讶然。

可是,她仍旧无法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出闺阁,本就艰难,便如陈涵,正是以一种迹近自毁的方式,踏出了那扇门。

却不知,她有没有想过,这一步踏出,或许,便永无退路?

万一她后悔了呢?

万一她又想过回陈漌、陈湘那样的日子呢?

届时又该如何做?

陈涵想必是不知道的,又或者知而明,只按照自己的本性,踏出了这大胆的一步。

而陈滢,亦同样不知。

她与陈涵,皆是摸着石头过河,将来如何,无人能够预料。

车声辚辚,驰过春光将至的街市,布帘子轻轻拍打着窗棂,偶尔几捧落絮扑来,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回府后,陈滢立时给山东写了封信,将陈涵即将回校教书一事说了,并随信附去了新一年的教学计划。

接下来数日,陈府很是热闹了一番,先是许氏登门,再有沈氏拜访,许老夫人亦使了刘宝善家的过府,送了几样迟到的节礼。

几度往还,算是将事情过了明路,对外亦统一了说辞,以“某高僧算出陈涵流年不利”为由,令她前去山东之事,有了个大面儿上过得去的借口。

总之,诸事繁缛,不消细说,待陈涵启程时,已是早春二月,陌头杨柳青青,有初开的杏花,满树堆霜砌玉,吹落一城飞雪。

陈滢去京府码头送行,终是与陈涵见上了一面。

陈涵瘦了许多,双颊瘦削、下颌尖尖,眼睛越发显得大,倒有几分病西施之态。

据闻,许老夫人恼她行事不顾前后,亦恼她生生将了自己一军,遂发了狠,罚她跪了半个月的祠堂。

陈滢见到她时,她尚未养回来,不过精神倒是很不错,一见陈滢便拉着她笑道:“嗳呀,陈校长,难得你来送我,往后若要再见面儿,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儿呢。有什么要说的你且告诉我,我给你往学校带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