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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551)

陈滢未置可否。

吴太妃也不需她表明态度,仍旧往下说:“第六世醒来后,我仍旧沿袭上一世的路,先救下六皇子,将之养在身边,其次,便是往死里整萧昭仪母女,总要置她们于死地,我才能消了那口气。”

言至此节,她面上忽尔露出奇怪的表情,似是好笑、又似自嘲:“可教人难解的是,这对母女好似得天保佑,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有几次我以为她们必要死了,然一转脸儿,她们又好端端地站在了我面前。”

她扯动唇角,笑得颇是五味杂陈:“我先是不服气,只三番五次后,我终是觉出不对,也终是寻了几个无人打扰的晚上,苦思冥想,将这六世里发生的事都给想了个遍。”

“那么,您应该是从中找到了某种规律,是吗?”陈滢问道。

“规律?”吴太妃微显茫然,应是并不太懂她的用词。

不过,大致意思她却是明白的,于是,短暂的茫然过后,她便点头道:“是的,我就是在找那个什么规律,也真让我找着了几条。”

她伸出犹自葱嫩的手指,逐一细数:“第一,先帝驾崩是改变不了的。我此前也曾试着提醒、暗示,用遍各种法子。但无论我怎样防范,先帝总会于太康三十七年偶染风寒,而后病重不治;而这第二条么,便是我逃不出这皇城,也逃不出皇觉寺。”

她笑得泰然,似早对命运的不可逆转而心平气和:“从第二世起,每一世我都会试着往外跑,可每当我着手安排时,便总要出点儿岔子,试了不下十几次后,我终是死了心,知道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总要教我死在这皇城或皇觉寺里,才算得过。”

她摇着头,笑容益发淡然:“至于这第三条,便是我不得干政。无论我做太后的那两世,还是其余几世,我所有的能为,皆只在皇城之内,至于朝堂,但凡我动念,必出大不祥。犹记宁王那一世,我刚想撤掉某位尚书,京城便即地动,此外还有许多怪异之事,我便不一一细述。总之,我只能在后宫这巴掌大的地方腾挪,旁的地儿,我去不得、也管不得。”

陈滢“嗯”了一声,很是替她感慨:“太妃娘娘这六世,活得委实不易。”

“是啊,真不容易。”吴太妃也叹气,静了数息,复又一笑:“罢,罢,罢,都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她摆了摆手,将往事挥散,又续起此前话题:“除了前头我说的那三条儿外,还有一条,也特别有趣。便是那不该死的人,我便怎样也弄不死。”

“便如萧太后并长公主?”陈滢接口道。

“对。”吴太妃微颔首,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细想来,萧太后母女每一世都活到了最后,竟是伴我至死。除阿东之外,连着六世能活到最后的,委实不多,萧太后母女算是其中两个。”

此即表明,让萧太后母女活下去,亦是破解轮回诅咒的要素之一。

吴太妃此时又道:“待想明这四条儿后,我便再没找过萧氏麻烦,只小心教养六皇子,让他读史、读经义、读兵书,再将那西夷、北疆之大患时常提及,让他心中有数儿。”

第715章 人治之祸

说到此处,吴太妃弯了眉,面上是欣慰的笑:“说起来,这六皇子虽瞧着不如何打眼,实则却是极内秀之人,且聪明稳重、坚韧果毅,为人又很和善,且这和善又非妇人之仁。总之,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我一眼就瞧出来,他若登基,必成明君。”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陈滢也觉欣然。

元嘉帝确实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无可否认。

便在此时,吴太妃却忽然叹了口气,苦涩而笑:“在教养六皇子之时,我对他的饮食用物皆极用心,生怕着了谁的道儿。可是,这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有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那般小心谨慎,结果竟还是叫萧昭仪投毒成功。”

她支颐摇头,神情颇无力:“如今回看,我自是已然明白,这是六皇子命中当有此劫,人力难以更改,便如先帝驾崩、我永远不得干政一般,皆是天注定。”

“那您救活了六皇子了么?”陈滢追问。

萧太后投毒之事,今生也曾发生,而吴太妃却是把元嘉帝给救活了,只不知上一世又是如何。

吴太妃微微点头,神情有些发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叫我把六皇子给救了下来,只是,他也真是命运多舛,虽得着条活命,却落下了病根儿,身子骨大不如前。”

她叹息地抬眸,望远处黛柳堆烟,于月华下婆娑轻舞,语声亦变得飘忽:“从那以后,六皇子就时常肯病,镇日里汤药不断,我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对先帝便不大上心,很快便失了宠,虽未被打入冷宫,但我们娘俩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寂然。

彼时岁月维艰,她唯一的、亦是全部的希望,便是六皇子。

可她没想到,命运却再度与她开了个玩笑。

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吴太妃目注远处,幽幽续道:“先帝驾崩前一年春,皇子们打马野游,六皇子不慎堕马,椎骨被马蹄踩断,在床上熬了半个月,到底还是去了。”

她微阖双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喟叹。

陈滢亦是满怀感慨。

眼见胜利在望,却还是功亏一篑,上一世的吴太妃,委实也过得不易。

“六皇子坠马,是意外么?”短暂的安静过后,陈滢轻声问道。

“自非意外。”吴太妃的回答未出陈滢所料。

然而,她接下来所言,却又令陈滢吃了一惊。

“六皇子是被人害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若追根溯源,那因由却还在在我的身上。”她神情淡淡,目中不见情绪。

陈滢安静地看着她,并不插言。

片刻后,吴太妃便又道:“为让六皇子能在先帝驾崩之初便登上皇位,我暗地里做了好些布置。可谁想,我安排下的人手中有一个却被萧氏收买,她把消息捅给了安王并康王之母妃,他二人遂合起手来,杀了六皇子。”

陈滢默然无语。

元嘉帝这个天选之君,其存活之路,真是艰难如斯。

“那一世最后登基的,乃是顺王。”吴太妃说道。

余下没做过皇帝的王爷,也只有他了。

“那一世,也是破国了么?”陈滢问道。

吴太妃讥嘲地勾了勾唇:“那还用问么?这一位在位五年最喜欢干的事儿,便是杀大臣,杀完了再把其家中妻女叫进宫,命她们脱光了跳舞,稍有反抗,当场剖心挖肝,烤熟了给他下酒。”

全然一代暴君。

陈滢心下给出如此结语。

而随后,她又有种莫名的悲凉。

暴君统治下,大楚百姓的日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也就是在那一世,我痛定思痛,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吴太妃语声再响,不复此前黯然,而是字字坚清:“所谓天子圣君,真是比堵坊里掷骰子掷出个豹子来还要难上百倍。先帝爷那么多的子嗣里,除当今陛下之外,就没一个能好好治理国家的。”

她摇着头,语气变得格外地沉重:“一个都没有。”

“于是,您就兴起了要创立风骨会的念头?”陈滢问。

“那倒还没有,只是有个隐约的想头罢了。”吴太妃笑道,坐直了身子,轻抚衣袖:“我那时已然读遍史书,四书五经亦滚瓜烂熟。从那些经义之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将百姓、家国、江山,全都系于一人之身,委实不是个好法子。”

她淡笑,眼底是强烈的不认同:“就算有内阁、有六部、有科道言官,也因了这里头人情套着人情、关系叠着关系,于是结党营私为上、抱团谋利为尊,老百姓只能指望苍天开眼、这些人良心发现,才能活下去。”

她冷着脸,神情介乎于讥嘲与义愤之间:“再退一万步,就算出几个能臣,若那皇帝是个混账的,则也于事无补。更可惧者,那大臣将一应聪明才智都用来对付皇帝,君臣斗法,底下的百姓却根本无人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