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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65)

陈滢盯着他看了一会,伸出手:“给我瞧瞧。”停了停,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大好,于是又改了口:“请大人将供词给我瞧瞧。”

纵使多出了一个“请”字,她的语气却是没有变化的,平静到刻板。

裴恕一手抱臂,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会,蓦地将那挑起的眉毛又往上抬了抬:“若是本官不应了你,怕是姑娘你便要在那小折子上,好生记上一笔罢?”

“我会的。”陈滢立时点头,就像是根本没听出来他语中的揶揄之意:“大人所说的每句话、大人在查案时的每个步骤,我都会详细记录在册,择机呈予陛下。”

“嚯,你还真写!”裴恕挑着眉梢吆喝了一嗓子,手指头在下巴上刮过来、又刮过去,数息之后,方摇头笑道:“姑娘是奉旨查案,本官自不能不予理会。既是如此,就把这供词给姑娘瞧瞧。”

语毕,低垂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了某些东西,“呵呵”笑了两声:“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他的话说得很慢,可他的动作却很干脆,一伸手,便将供词递了过去。

陈滢也没跟他客气,接纸在手,只扫了一眼,心底刹时间一片冰凉。

这还真是一份口供,且目测还相当完整。

她顾不上再去关注裴恕,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这份供词是由五位证人分别供述的,其中三人是兴济伯世子院儿里的仆妇,另还有世子爷并夫人的供词。

在口供中,所有人皆众口一词地表示,娇杏生前与一个叫做小臻的美貌丫鬟争宠争得极凶,而就在她失踪前的几日,她与小臻又起争端,还被世子夫人罚跪了半日。当时世子爷却是没太关照她,还一连数日叫了小臻服侍。娇杏便有些心灰意冷起来,几度流露出厌世之意,过后没几日,她便失踪了。

好端端忽然就没了个丫鬟,且还是世子爷的枕边人,掌着一院内务的世子夫人自需动问。不想,那小臻却突然跳将出来,只道娇杏逃跑了,还说她屋里好些值钱的首饰也被娇杏卷了包儿。

逃奴加偷盗,此事可不算小,世子夫人便想上报府衙,世子爷却是个念旧情之人,大约是怜惜娇杏被他宠过一场,于是便拦下了夫人,只说那不过一个丫头罢了,跑便跑了,一旦报了逃奴,无异于将她逼上了绝路,到底有伤天和。

于是,这件事便也无人声张,世子爷倒是曾私下派人去找,但却没太费心。在供词中,他声称打算再过段日子,就往府衙报个病殁,也算是全了与娇杏的一场情分。

“两个月前,小臻就被发卖了。”裴恕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带着几许漫不经心:“至于发卖的理由,却是这小臻不敬主母、行事张扬,于是世子夫人便作主打发她走了。”

很完美的供词,完美到了几乎失真的地步。

陈滢面色淡淡,再不复此才的愤怒。

她原本就不是易怒的人,方才那阵激烈而短暂的情绪,也在与裴恕的对话间,在拿到这份供词之后,尽皆散去。

这是她早就料到的结果之一,只不过比她想象中来得快了些罢了。

她握着那沓纸,没有质问,亦无不满,身上的气息平静而远,有若眼前的一脉平湖,而她说出来的话,甚至亦是与此无关的。

“我发现,裴大人是独自过来的。”她说道,抬起头来凝视着裴恕,嘴角蓦地一弯:“大人……并不相信这份口供,是么?”

极为突兀的一问。

裴恕的面色,微微一变。

只是,他身上的气息委实繁杂,宜官宜匪,又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因此,这极微的一点变化,便也融于其间,教人难以分辨。

第085章 奇异触感

再度垂眸,裴恕望向陈滢,那双单眼皮的眼眸中投射而出的视线,介乎于锐利与冷淡之间:“陈三姑娘,何出此言?”

声线如酒,醇厚磁沉,带有极大的迷惑性,让人下意识地就想放松警惕。

陈滢嘴角的弧度略略加深了一分,转首看着不远处盛放的亭荷,丝毫不为所动:“这份口供,想必是大人在前头书房与伯爷或世子爷会面时,从他们的手中拿到的。”

说到这里,她忽地拓开了一笔,说道:“我方才就在奇怪,何以大人独自来到后院,而伯府却连个管事都没派。以大人的身份,世子爷至少该在旁陪着才是。现在我终是明白,这并非伯府不识礼数,原因么……还是出在大人的身上。”

她侧首看向裴恕,干净如水的眼睛里,似是漾着一点笑意:“我推断,大人定是拒绝了伯府之人相陪,甚至很可能严令他们不许出面。您希望单独断案,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以免影响了您的判断,是不是?”

她冲着裴恕晃晃手里的供词,嘴角拧去了常去的那个位置:“这份供词如此完美,足够交差了,若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自可以拿着这份供状离开。而剩下的捞尸之事,交由伯府自行处置也未为不可。可现在,大人却出现在了此处,伯府的人,反倒一个不见。”

言至此节,她便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

裴恕亲自带人捞尸,还让有经验的吏员仔细勘验尸身,这便表明,他不仅不相信这份供词,甚至还对伯府抱有极大的怀疑。

陈滢有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欣慰。

这世道,总算还有救,至少还有像裴恕这样的官员,秉公办事、不循私情。

除此之外,根据伯府给出的反应,陈滢还推断出了另一件事:

这位裴大人的身份,一定相当不俗,否则也压制不了兴济伯父子。

要知道,兴济伯府的背后可还站着个长公主呢。

陈滢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裴恕的脸上。

裴恕一直沉默着,从她的位置看去,也只能望见他的下巴。

二人沉默地站了数息,裴恕忽地偏过头,棱角分明的下巴有规律地向上一起,复又向下一合。

陈滢的眸光,在这个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个点头的动作!

裴恕是在回复她之前的那些疑问。

他果然不相信这份供词,也果然不惜得罪兴济伯府,也要赶走闲杂人等,以不受干扰地断案。

几乎就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始终堵在陈滢心头的那股郁结,渐渐消散开去,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迹近于惺惺相惜的感觉。

敢于怀疑任何人,这也是一种信念。

她万没料到,在这个异时空的古代,居然还能找到一个与她持有相同理念的人,这让她觉出了几许难以言喻的欣慰。就仿若在茕茕独行的路上,蓦然现出了一位同行者。

当然,或许……不……应该是有极大的可能,她与裴恕不会始终同路。

但是,仅仅只是这片刻的同行,亦弥足珍贵。

略微平定了一番心绪,陈滢举起了手中的那沓纸,淡然地道:“这份口供,是假的。”

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即便明知是假,可是,只要有了这份口供,娇杏的案子,便就只能以投湖终结。

至少在目前,陈滢找不出翻案的可能。

“陈三姑娘,不想亲自审问那几个人证?”裴恕的眼睛看着前方,只以眼角的余光往陈滢的方向扫了扫。

陈滢闻言,嘴角微微一动:“就算有人来问我一个月之前的事,我都未必能记得清,何况是三个月前?”她摇摇头,抬手放下了幂篱上的垂纱,语声宁静:“只消一句‘不记得了’,便能将所有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尽皆模糊掉。若是跑去审问这些人证,只会让案子陷入僵局,于大局不利。”

那个叫小臻的丫鬟,才是关键。

与其在那几个“证人”身上浪费时间,引起对手的警觉,倒不如先行结案,以此麻痹对手,再暗中追查线索。

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他便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法子,诱得凶手露出了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