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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96)

随着冯妈妈的到来,李氏带同一双儿女前往济南府的事情,就此便过了明路,这冯妈妈便是许老夫人的意思,她会跟着他们同去济南。

接下来的数日,二房从上到下俱皆忙得人仰马翻,光是箱笼就收拾了两、三天。李氏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和、水路不曾上冻的时日早些动身,陈滢对此自是举双手赞成。

能够离开国公府、离开这叫人窒息的盛京贵族圈,去外头看一看大好河山,她比谁都高兴,是故收拾东西十分勤快,连弓箭、沙袋和铁块都带上了。

见此情景,令得李氏自是无比感叹,深觉她这一次带着儿女同行,还真是对了。

几乎与此同时,位于盛京城东南角的皇城之中,也正经历着一场不大不小的忙乱。

宫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用物,阳光白亮,照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汗浸浸地。

“哀家还是觉着,宸儿这时候离宫,怕是不大妥当的。”半坡斋门前的石案旁,萧太后拢袖而立,一脸担忧地看着宫人们做事,描得长长的黛眉都快拧成疙瘩了。

元嘉帝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胳膊,温和地道:“母后放心便是,太子又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些侍卫……”

“侍卫能顶个什么用哪?万一真有个什么好歹,哀家可得怎么活着?”此时的萧太后,已经完全化身成为担心孙子的老祖母,再也没了从前的高高在上,说话声居然有点发颤:“这宫里的孩子本来就不多,陛下又不肯多生几个,哀家能不担心么?”

说到这里,她终是红了眼眶,哀哀地看向了元嘉帝,求恳地道:“陛下就留下宸儿在宫里呆着,在哀家跟前儿尽尽孝,不好么?”

元嘉帝也知道她心疼太子,只是,此乃朝堂之事,并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就能取消的事。

他温和地笑了笑,扶着萧太后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自己亦在对面坐下,亲手向那玉盏中斟好茶水,递给萧太后,语声柔和:“母后,不是儿不肯叫太子留下,而是儿子知晓,掌天下、理江山,只坐在皇城里,那是办不到的。”

第125章 何以夏末

言至此节,元嘉帝似是有些感怀,举首四顾,面色慨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听来容易得很,只是,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我却越发觉得,所谓君王,他能够掌理的地界到底有多大,委实值得商榷。”

这话说得极深,太后娘娘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神情便有些怔忡。

元嘉帝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目视远处出着神,半晌后,方才蓦地醒转过来,笑道:“母后见谅,我这是想起了当年带兵打仗的日子,有一点感慨。”

这话萧太后却是听懂了,遂也跟着一笑:“陛下那时候跑去跟北疆人打仗,倒是胜了好几场,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儿。陛下乃真龙天子,那些魑魅魍魉根本近不得身,这是陛下洪福齐天。”

元嘉帝闻言,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什么真龙天子?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打仗很容易,就是个傻小子罢了。”语罢他便站了起来,在石案边缓缓地踱着步,说道:“不过,也幸得有了那段日子,才能叫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望皇城。”

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仿佛是在用眼神丈量着这片空地,神情感慨、语声空寥:“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皇命圣谕,在皇城之内是一个样儿,出了盛京城又是一个样,若是再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又能化出别的样子来。”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负手望向高阔的天际,续道:“自践祚之后,我时常会想,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该如何才能够掌理那皇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京城之外、千里之内的天下?还有那千里之外、万里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

言至此,他便摇摇头,面上又划过了自嘲的神情:“这实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直到如今,我尚有些不明就里。”

说这番话时,他平凡的脸上不见起伏,唯一双眸子蕴着光华,有若宝石般熠熠生辉。

萧太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元嘉帝。

显然,她又一次没有跟上对方的思路。

半晌后,她方才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坐在这皇城里,那普天之下的百姓也都会听陛下的,更别说那些大臣们了。陛下又何必想那么多?”

元嘉帝摇摇头,却也没有继续就此前的思路展开话题,而是转首向萧太后一笑,温和地道:“母后,我其实极是怀念那段在北疆打仗的日子,若是没有那些时日的锤炼,我也不会有今天。太子此番外出巡视,我是希望他能离开皇宫、离开盛京,从远处瞧一瞧太极殿、瞧一瞧皇命与圣谕,瞧一瞧这大楚的江山。这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这番话却坐实了太子出行的计划。萧太后自知难以说服这个大楚朝的天子,于是便又哀怨起来,闷闷地道:“罢了,哀家知道说不动陛下。哀家这就走。”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赌气就要离开。

元嘉帝知道她这是恼了,忙上前道:“母后也别恼,我这回准备得很充分,不仅派了五队侍卫,更叫那裴恕也跟着一起去。”

这话一出,萧太后立时神情一松,回身道:“此话当真?”

“母后莫非忘了,君无戏言?”元嘉帝好脾气地笑道,扶着萧太后重新坐下,说道:“那裴恕自小便在江湖上混,倒叫他混出几分了名堂,那裴家军也在他的带领下渐有起色。此番他会领着裴家军近百精锐护卫太子,定是无事的。”

萧太后回嗔作喜,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说着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蹙了眉心,半是解释、半是担忧地道:“不是哀家不肯相信那些侍卫,实是这些宫里的侍卫到底不如那些战场上杀出来的兵卒。再者说……”

她的声音拖长了些,闪烁的眼神飘过元嘉帝,就像是在悄悄窥探对方的心情,说话声也随之变轻:“……再者说,山东那地方当年是出过事儿的,康王的封地就在那一块儿。哀家这也是不放心。”

“母后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元嘉帝完全没有一点介意的样子,挥手笑道:“母后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朝廷里的这些能臣。当年康王手握一支军队,又是趁着我出征之时动手,尚且叫朝廷派兵击溃,何况如今天下太平?”

言至此,他重又感慨起来,叹息地道:“相较于康王,倒是西夷当年重创裴家军,委实叫人扼腕。”

见他面色微黯,分明又想起那些叫人不愉快的往事,太后娘娘深悔失言。原本不过是心疼孙儿罢了,如今却叫元嘉帝不痛快了,这却也不好。

这般想着,她忙端出张笑脸来,道:“罢了罢了,哀家这也是老糊涂了,净说这些浑话惹陛下难受。陛下便恕了哀家的罪罢。”

元嘉帝哪敢恕她的罪?且也知道太后娘娘本意并非如此,遂笑道:“母后又来寒碜儿子了,可见是有了孙子便忘了儿。”

这话惹得太后娘娘大笑起来,显是极为欢喜。

眼见得那对天家母子相谈甚欢,一直躲在树后的太子殿下便悄悄捅了捅旁边的裴恕,低笑道:“你这名字倒是比一箩筐的好话还管用。”

即便声音放得如此之低,他的语声仍旧有若春风拂树,悦耳至极。

方才他与裴恕想过来面见元嘉帝,却不意撞到太后与之面谈,于是伫足细听,此时却是不好露面儿了,遂干脆就不去打扰他们。

裴恕闻言,根本不为所动,“嘁”了一声,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道:“殿下还想不想习武?”

太子殿下闻言,一脸无奈地直摇头:“本宫不过就这么一说,你也不能整天拿这个要挟于我啊。”

裴恕停步回首,面上的笑容格外匪气:“咱们粗人不讲究那些,手里有的就得抓牢了。殿下若是再不跟上,一会儿可得多蹲一炷香的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