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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游(8)

作者: 往海的萝卜 阅读记录

你关掉电源,滚筒与内壁巨大的摔打声嘎然而止。

高速搅拌的肥皂沫在逐缓的旋转中破灭。

“不能再等了。”

你疯了似的埋进这深不见底的灰色,伸出手指在浑浊的水中抓扯,你要找出那颗火种,从刚才余焰中掉落的。

放眼望去,眼前的大海盛满了灰烬。

粉灰的被子泡沫一样堆在你的身上,像极了大难过后幸存的人。

你被拒收了,海浪不由分说的将你退了回来,又不等你回执的悄无声息的走了。

床头的时钟亮起,午夜刚过,整个街区都在沉沉的梦里。

而一万公里外的此时,还是灯火通明的。

你推开泡沫一样的被子,打开窗,幽黑的夜里一封大洋彼岸灯火中的来信。

手术预约在第二天下午,按要求你需要预备出三天时间。

那个黑人医生已经是第三次向你确认,她数次向你传阅救助会的资料,表示很多的家庭都在期待婴儿的到来。

你冲她耸耸肩,道:明天见。

这一天的夜来得分外早,你在夜幕降临前抢先拉上窗帘。

腹下那颗小到难以察觉的火苗,在被子的掩护下,你不动声色的只当是不小心触碰到它。

关灯,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手心下的暗涌,那团光亮明显的在黑暗的侵袭中逐渐黯淡。

你闭上眼,预演着:那个明晃晃的勾子一样的器具伸进你的身体,冰凉、尖锐,由下自上的贯穿。它刺进你的腹腔、子宫,直到抵达那个巢,它开始快速翻转,刮削。然后像敲碎一颗灯泡一样,碎片的棱角划破光滑紧缩的壁。

预演所造成的恐惧中你逃离般的又回到那片光滑平静的湖,尖锐的石子一颗一颗破入,那潭透绿的湖水下面,你看见湖底细腻柔软的淤泥上千疮百孔。明镜一样的湖面下,石子将潭壁连敲带剜血肉横飞。

然后你看见了搁浅的它,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拼图,医生拉起你的手,要你自己点点,看看还差哪块。

“不能等了,如果我不能... ...”

你猛的从床上坐起。

“它得赶着去下一家。”

你惊异从梦里带出来的半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一个月前的加利福尼亚还阳光充沛。

你所期盼的也正如期到来——那颗由它爸爸抖落的小火苗。

它正暗暗的在你腹中发力,你甚至觉得它的热力足以媲美加州的阳光。

搬来新的住处已有三月,三个月前你和M约好在街角的咖啡厅碰面,你犹豫着是否告诉他将有一个婴儿到来。

在距离约定时间的前十分钟,你决定了。

你决定像一个盗取圣火的小偷悄悄捂着火种离开,你在距离他一个街区的地方转身,无缝对接上了刚刚靠站的班车。

你搬到了这座两层楼的公寓,面积不大,但是足够安静。你计划着要在向阳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床,阳光透过窗户把它照成金色,然后在每一个阳光闪烁的清晨,你像《狮子王》的动画里,从金光闪闪的宝盒中举起属于你的婴儿,阳光吻醒它火焰一样的头发。

那个红发绿眼睛的孩子会咿咿呀呀的伸着小手小脚拍在你的脸上。

它就是你的,只属于你。

你有足够的钱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它从落地的那一天便喝牛奶和矿泉水,他会像这里所有孩子一样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蹬着小皮鞋踏上校车,又在盛满夕阳的马路上蹦蹦跳跳的扑进你的怀里,他会长成一个完完全全的美国人。

你们一生都不会再踏足那片湖,它会牵着你的手走上一条全新的路。

你伸出手轻轻的抚摸,感应着平坦小腹下它正蜷着小小身体。

“任何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都可以在阳光下长大。”

黑人医生无奈的耸肩作为回应。

你躺在床上,冰凉的液体注射进你的身体。

没有那个预想中冰凉的器物,也没有任何人赶着要来撕碎你。

你庆幸昨晚的只是一场梦魇,窗外阳光正好,你注意到从隔壁探进头的花。

两小时后,几乎是睡了一觉醒来,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候窗外有风,隔壁的花朵正探头探脑的在你窗前晃动,你感慨这小而炙热的生命。

几乎就在昨天噩梦的同一时间,断裂式的疼痛袭来,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让你分不清是醒是梦。

阵痛一阵比一阵剧烈,你的小腹从最初的筋挛到报复式的挤压,开始还尚留给你喘息的机会,后来几乎是无间断的发作。

这是你颠覆你所预想的,命运只是迟到,它挽起袖子,争分夺面的抽取着。

你以为这只会是闭眼睁眼瞬间的疼痛,却被剥了皮丢进火里。

就是那团火,你在火里扭曲,你的关节粘连在一起,又撕开,你血肉模糊的在这红色里翻滚。

阵痛在颠来倒去的肆虐了七个多小时,最后,小腹报复式的收缩,一团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医生递给你一个密封袋。

“你可以自己处理。”

你拎着它,刚刚炙烧你的余焰,你将它摊在手上,那一团团粘稠的红色,云雾一样退散,你忙重新拎起它。

你想你们俩,现在都不像人样。

申请外出,你将它装进包里,经过走廊的窗户,明晃晃的玻璃上映着脱形的你,你望着窗外升起的太阳带来了这一天的第一束阳光。

旁边的产房里传出婴儿哭声,已经有心急的孩子赶着要来享受这第一天的太阳。

你摸摸肩上的包,已经感觉不到它是不是还温热着。

从签字到手术你没有一丝犹豫,那种与母性相关的物质好像从来就没有考虑在你的身上分泌。

它们或许你比明白,这一切的开始就无关于母性。

而在这不知是谁家婴儿的一声啼哭里,你突然颤栗。

一样的阵痛,一样的分娩。

一个是会笑会闹的孩子,而你的。

这个小到你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安眠的小家伙。

没有地方愿意接纳这枚小小的身体,你也不愿意把它放在一个你都不熟悉的地方。

你去了那片海,那个见过它父亲飞舞头发的海。

蔚蓝的的海浪像你摊开手,你几乎就要将它递了出去。

不,你转身上车。它的耳朵刚刚发育,这样的海浪,实在显得太过刺耳。

如之前预想的,你将它安放在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到的地方。

后来你又搬了几次家,你始终确保一间向阳的屋子。

你确定它对你没有一丝眷念,你在每天早晨,傍晚,从最初的低语到将它当作神明一样供奉,它从不响。

甚至在夜里你去卫生间的时候,你忽的打开门,哪怕是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你都能知道那是它,你开始设计去堵来不及躲藏的它。

都没有,这样的把戏,你从来没有得逞。

刻意放在茶几上的糖果从未少过,阳台上的风铃,也只是偶尔配合天气预报的响一响。

阳光每天照常洒满你的屋子,将每一件器物都镀上温暖的颜色,气氛温暖又祥和。

你听说起个小名儿,它能早早投胎。

后来你又怪自己,一定是太早拿小名儿唤它。

彻彻底底,你将它唤的彻彻底底。

“也长你这么大了。”

你斜靠在电视墙的酒柜旁,看着埋头和大猫亲昵的他。

“什么。”他抬头顶起一头金黄的浮毛。

轻细的毛发在夕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他像被星星洒满了,你眯起眼睛捕捉那些光点。

“不出发来不及了。”

你快速的将自己拔离站直身抱起手臂朝门厅走去,短短的几步路被他一步一步拖沓的得十分漫长。

“生日快乐。”你转过身,抽出手整整他的衣角。

“不留我么。”

他重心前倾做势将靠在你肩上。

“回家吧。”你伸手抵住他,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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