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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怪(114)+番外

他扔下手机,只凌乱纷扬地写了四个字,“我叫蓝钦。”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他的位置。

蓝家同辈所有孩子,都是双字名,入族谱,而他,唯一一个单字名,出生起就被排除在外。

叔公犯了再大错,与他何关?

只因为天生不能改变的瞳色,他如妖似鬼蜷缩在阴森的小楼里苟延残喘,是外界传说里青面獠牙的“蓝家妖怪”,活该承受鄙夷嘲讽,被追打辱骂。

即便这样,他仍然努力活着,愚蠢地期盼生活能有改变的那天。

那天果然来了。

十六岁的初秋,在那场暗潮汹涌的所谓宴会上,从不允许公开露面的他,第一次有人送来合体的礼服,戴好遮盖异瞳的隐形镜片,做出跟蓝景程极相似的打扮,像真正的蓝家少爷那样被妥善对待。

他以为爷爷终于想通,愿意接纳他的存在。

到头来,不过是个圈套。

叔公一脉的旁支一直对集团虎视眈眈,爷爷却连续削减他们的话语权,旁支里有个沉不住气的表哥,早计划好利用宴会绑走蓝景程,以爷爷最疼爱的孙子为要挟,逼迫放权。

桑连成是随机被选中的工具,以“保护少爷”之名高价雇佣,表哥准备不足,宴会前只给桑连成简单辨认了蓝家少爷的照片,要求届时将少爷带走。

而那时,他跟蓝景程同处少年,身形相似,很容易被认错。

他唯一一次作为蓝家子孙露面,是做了个替身而已。

替代备受宠爱的大少爷,被桑连成误当作蓝景程带走,表哥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爷爷运筹帷幄,当然不会为个弃子让步,表哥惊怒之下失手引燃现场,大火弥漫时,唯有桑连成意识到被骗,毫不犹豫返身回来救他。

哪怕是绑走他的人,只要给他善意,他也无比感激,他跌撞时,松开捂住口鼻的衣物,用手腕替桑连成挡掉了燃烧倒下的木料,火焰趁机侵入张开的口腔咽喉。

昏迷前,他感觉到被拖到角落,有人含含糊糊跟他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

他有些开心的,以为人生终于能结束了,至少温度是热的,却没想到在窒息和剧痛里醒来。

爷爷找的救援姗姗来迟,在他死前把他带出火场,爷爷则成功利用他的重伤为借口,不费吹灰之力一举铲除叔公旁支,清除异己。

病床前,从不正眼看他的老人破天荒笑了一笑,说:“姓蓝的异瞳就不该存在,你比你叔公强,身为蓝家子孙,好歹有点用处。”

他那晚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砸掉药瓶滚下病床,满心空茫地倒在地上。

没多久,爷爷暴病过世,大权转移,二叔继承,奶奶抓住了大量话语权,蓝家正式洗牌,而他作为奶奶重点关注的对象,奄奄一息被摆上高台,才成了整个蓝家人的羞愧之源。

可如果爷爷在世呢?如果奶奶对他可有可无?愧疚真的还存在吗?

也许更多的,是不堪面对的耻辱吧。

这样一群人,这样的所谓豪门大家,他为了报答奶奶,忍耐着供应图纸,平心静气面对已是极限,就连上次登门挑衅的大股东,正因为是爷爷的忠心旧部,才时至今日还对他无法接纳,屡次试图更换设计师。

现在,奶奶竟然提出,要他接班继承?

蓝钦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翘起,无声发笑,笑到眼里有了水色。

宋芷玉被他的表情刺得心痛,肃声说:“钦钦,蓝家那么对你,你有恨是应该的,我绝不反对,但消磨恨意最好的方式,难道不就是把蓝家握在你自己手里?”

“过去伤害你的,你凭能力得到它,让蓝家所有人对你俯首帖耳!这才是我心急让你恢复健康,找回声音,真正想让你亲手做到的事!”

蓝钦静静望着宋芷玉,看她情绪激动到眼眶通红。

他摇头,“奶奶你错了,对我来说,最好的方式是远离,忘掉,彻底斩断关系。”

宋芷玉屏息。

蓝钦用语音软件一字一字说:“我不恨,也不知道该恨谁,我只知道,我爱谁。”

桑瑜抱膝蹲坐在门外,紧紧贴着门板,他们的对话不算多,她也听得朦朦胧胧,却心有灵犀般明白了蓝钦的意思,她捂住嘴,感知他的情绪,眼泪溢出润湿袖口。

钦钦想要的,仅仅是蓝家能有个人真正的对他好。

奶奶以为她做了最正确理智的选择,然而对于蓝钦,也是最冰冷的选择。

客厅的灯亮得晃眼,宋芷玉有微微眩晕。

她不是没感情,但感情在她的世界里,所占的比例实在太渺小,渺小到对蓝钦的所有照顾关怀,都掺杂着目的和评估。

宋芷玉不能眼睁睁看着集团错失机会,无论蓝钦什么态度,她对图纸志在必得。

她开始考虑是否要透露自己的病情,换取蓝钦心软答应。

但还没等她开口,蓝钦已然再次按响语音软件。

“奶奶,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单纯的亲情,所以很多事不需要计算清楚。”

“现在我懂了。”

“难怪你经常用交换的方式跟我相处。”

“给小鱼画的原图,无论如何我不能给,但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作为你为我准备手术的交换,我会把过去的几套设计重新改良,更适应品牌风格,让你满意。”

“蓝家能不能借展会翻身,与我无关,我最后能回报你的,就是给你这份图纸。”

蓝钦站起身,“今天让你受累了,我通知陈叔过来,让他送你回去休息,手术之前,我会把图纸画完。”

宋芷玉合上眼,心中大恸。

她以前对蓝钦也有愧疚自责,但到此时此刻,掀到顶峰。

她雷厉风行一辈子,第一次觉得,她是愧对了这孩子的一腔干净热情。

本打算慢一点,再慢点,徐徐诱导他,但她真的来不及了。

……倒也不是坏事。

反正她命不久矣,钦钦失望多,伤心就会少。

至于继承……她最少还有几个月能争取,改变他的想法。

宋芷玉喝了一口桑瑜煮的果茶,淡淡甜香溢满唇齿,她低声说:“告诉小鱼,我没有责怪她,她做得很好。”

说完她不再留恋,挺胸抬头,优雅拎起包,利落走到门口。

蓝钦在她身后两步远,她开门时,他又用机械的电子音问了一句,“奶奶,你对我的所有照顾,都是有原因的吗?”

宋芷玉停步,长叹,“很遗憾,是。”

蓝钦笑了笑,“那小时候呢?我没能力,受欺负,什么也不会的时候,你也对我很好。”

宋芷玉吸了吸气,转身面对他,并不隐瞒地掏出心底话,“那时候更是,因为我有责任。”

蓝钦不解。

“你被苛待的根源,那位异瞳叔公,”宋芷玉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缓声说,“知道你爷爷为什么对他恨之入骨么?除了他险些毁掉蓝家基业,也因为——”

她眸光深暗,“他才是我原本的未婚夫。”

“你爷爷做的孽多着呢,死了活该,”宋芷玉呵笑,“但你是可怜的,我无法视而不见,可你的特征太醒目了,我越帮你,你爷爷越憎恶你。”

蓝钦脸色苍白,血色褪得彻彻底底。

宋芷玉别开头,“钦钦,别存着幻想了,我们这样的家庭,没有什么纯粹的祖孙情深,包括我在内的蓝家人,对你的情分都是愧。”

“抱歉,让你失望了。”

蓝钦长睫颤了颤,直视宋芷玉,露出淡笑,干涩的唇无声开合,摇摇头说:“我习惯了。”

这次距离太近,桑瑜一字不漏听完,她心口剜疼,狠咬着嘴唇爬起来,躲去走廊的转角。

几秒后,门从里打开,宋芷玉的鞋跟铿铿作响,脊背一如往常挺拔。

蓝钦出来得晚些,目送她消失在电梯。

楼道空荡,灯光雪白刺眼。